西樓建城之地,依山傍水,三麵皆有群山,雖不高峻,卻恰得眾星拱月之勢;西樓城前,遠近各處頗有矮山土泡,然放眼觀之,卻無礙於天地遼闊。


    陣戰之道,雜糅萬象,天時地利自是題中之意,因戰事突起,身前左右皆敵軍,先機已失,盧龍軍局勢極是不利,然則行軍之法,必符進退之理,盧龍軍雖處劣勢,但還沒到九死之地。


    依山列陣,陣成偃月,可保進退。


    然契丹軍畢竟早有準備,先前不動則已,這廂一動,便有雷霆之勢。但見左右兩陣,那各擁十萬雄兵的鐵甲海洋,翻出一道巨浪,帶著兩軍呼嘯轉來,大有席卷萬物、摧天毀地之能。


    身處近二十萬大軍麵前,聞殺聲,察地動,又見那風起雲湧,誰敢不懼?


    區區不到兩萬盧龍軍,在大海麵前,無異於一座草廬,轉瞬即有被吞沒之風險。


    蚍蜉之於大樹,螢火之於日月,大小之別,無如此刻之鮮明。


    當此情景,莫說勝敗,但問一句:赴死何其容易,求生何等艱難?!


    然而你要再問,那陣前對敵我大勢感知最清楚之人,那位曆經殺伐深知沙場深淺的宿將,那位大唐帝國尊貴顯赫的秦王,他懼是不懼?他不會回答你。


    因為,他在著甲!


    在近二十萬大海一般汪洋、天地一般浩瀚湧來的敵軍麵前,他在著甲!


    在隻不過區區不到兩萬之數,但軍陣嚴整、軍旗飄揚的同袍麵前,他在著甲!


    曾經沙場多少事,而今秦王再著甲。


    北上以來,盧龍軍曆經數戰,尤其萬馬坡一役,前後曆經七日,甲士猛攻敵營之時,戰況不可謂不激烈,然連日以來,李從璟都不過青衫革帶而已,穩坐後方未臨戰陣,更不曾去披甲執銳。


    大軍遠道而來,一路勢如破竹,到得此時,雄城在前,如虎豹臥雪,敵軍在側,如群狼環伺,盧龍軍注定有一場苦戰,李從璟終於立馬陣前,他好整以暇,披戰甲、持長槊。


    黑袍黑發,鐵甲駿馬。


    近兩萬雙眼睛在看他,數十萬雙眼睛在看他。


    李從璟調轉馬頭,銳利如金的目光,在萬千將士身上掃過。戰陣前,大將林立,李彥超、李彥饒、許大膽、徐旌等人,無一不是天下驍勇,無論放諸何軍,都能殺出一片赫赫軍功。上-將身後,鐵甲如潮,一望無際,這裏的每個將士,都是幽燕的大好兒郎,古往今來,以之成軍者,無不精銳,常震天下。


    世人稱之:盧龍鐵甲一萬八,十萬雄兵亦可殺!


    秦王倒持長槊,在戰馬上問:“告訴孤王,爾等何人!”


    爾等何人?數百近衛齊聲喝問。


    “大唐鐵甲!”萬八將士齊聲回應。


    天下兵馬大元帥再問:“告訴本帥,爾等何人!”


    “大唐盧龍軍!”萬八將士聲震雲霄。


    李從璟三問:“大唐鐵甲,盧龍驍勇,你們怕死嗎?!”


    “不怕!”


    “不怕!”


    “不怕!”


    萬八將士勢震山河。


    李從璟四問:“明知一死,可敢一戰?!”


    “戰!”


    “戰!”


    “戰!”


    金戈相擊,鐵甲轟鳴。


    李從璟回身,長槊前指,彼處,敵旗遮天,敵甲覆地,“狹路相逢勇者勝!孤王要爾等告訴賊敵,爾等何人!”


    “殺!”


    “殺!”


    “殺!”


    盧龍鐵甲,氣衝鬥牛。


    李從璟大喝:“李彥饒!”


    “末將在!”


    “率步軍大陣,後山前結陣!”


    “末將得令!”


    李從璟再點將:“李彥超!”


    “末將在!”


    “精騎兩千,護衛兩翼!”


    “末將得令!”


    李從璟拉下兜鍪,“徐旌!”


    “末將在!”


    “精騎三千,隨孤王殺敵!”


    “末將得令!”


    戰場爭勝,最上奪勢。敵軍眾,我軍寡,欲為守勢,先立攻心。遣上-將,破軍入陣,奪敵戰心,是為首要之重。


    契丹軍雖大舉襲來,然變陣之際,攻勢未成,各部雖勢如狂潮,實則聯係未深,大小戰陣銜接未緊,頗有空檔與可趁之機,當此之際,以精騎突擊,扼其前陣,挫其士氣,可收奇效。


    先前戰事,逢戰必有軍議,彼時諸將各抒己見,無尊卑之分,如今大戰降臨,李從璟頒下軍令,獨斷專行,卻無人敢有異議,饒是李彥超等將憂其周全,也不敢多言。


    秦王銳意進取,因厚積軍功而立身,曾經年率軍征戰,向來無所畏懼,自入洛陽投身政事以來,不過四載,若是今日便失了出入戰陣之心,那不是惜身,而是自取滅亡!


    我欲強便強,我欲勝便勝!


    這就是大唐秦王。


    漢唐雄風何處尋,且看秦王破陣!


    盧龍軍陣是大湖,三千精騎分流而出,卷動煙塵,其勢自成一條江河。江河奔流,前陣漸尖,後陣漸厚,遂成鋒矢陣。契丹軍陣是兩方海洋,此時向盧龍軍襲來,如牛出雙角。


    牛角厚重,比那江河要寬。


    然則江河已成鋒矢,牛角卻未聚力,如同分叉許多的線頭,空有牛角之身,沒有牛角之角——牛角之勢隻是暫時,乃是契丹軍變陣的一種過渡形態,契丹軍本就沒有磨尖牛角的意思,他們要的是兩麵合圍盧龍軍陣。


    隻是誰也不曾預料,這時候盧龍軍陣會分出一支精騎,主動出擊!


    大地遼闊,金日西沉,在不高的斷斷續續的山巒上徘徊不去。曠野深邃,愈發襯托的矮山毫無氣勢,奔馳在山前廣闊平地上的鋒矢陣,向那其中一隻牛角襲去。


    契丹兩軍突然轉向襲向盧龍軍,變勢要快,變陣卻不能急,各自近十萬的軍陣,急了自然會亂。雙方雖然相距不近,但隻要變陣完成,大勢一成,盧龍軍便跑不掉——跑則能追。時辰已經不早,再有一個多時辰夕陽就要落入地平線,契丹軍選在此時出擊,趁的便是這個時機。


    隻要在天黑前圍攏軍陣,一旦進入黑夜,陣腳大亂的盧龍軍,根本無從抗拒大海襲來的恐懼,耶律倍與耶律德光此舉,深得用兵之法。


    李從璟主動出擊的意義也在這裏,盧龍馬軍必須扼製契丹軍陣之勢,讓盧龍本陣在天黑前於山前布好防禦大陣,如此陣腳穩固,方能有後續之戰。


    欲製牛身,當製牛角。


    李從璟對戰機的把握,入木三分。


    不多時,三千鐵騎就近了牛角。


    李從璟選的是耶律倍這一方。


    陣後,耶律倍高居望樓,見了三千盧龍馬軍奔來,不禁臉色微變,而後卻又冷哼一聲,“蚍蜉撼大樹,不知死活!”


    眼見盧龍精騎襲來,契丹軍陣中令旗揮舞,鼓聲連連,那當先的軍陣正在變化,無暇應戰,兩翼的精騎本有護衛大陣之責,這下在旗鼓號令之下,立即迎上來。


    李從璟卻看也不看兩翼敵軍,長槊往前一指,下達了全速突擊的命令。


    三千精騎,立即將速度提到衝陣水準上來,鋒矢陣如陣風突襲,直取中軍。


    兩翼的契丹精騎千夫長見盧龍軍不理會自己,頓手舞足蹈叫喊連連,他們本是斜指盧龍軍陣,這會兒盧龍軍埋頭前行,他們便會直接碰到盧龍精騎側腰。


    那兩名千夫長異口同聲,喊的卻是:“腰斬敵軍!”


    他們十分激動,因為盧龍軍的這個破綻太明顯,軍陣腰部防禦最是薄弱,製腰則製身,這是連百夫長都知道的事。況且他們身後,還有更多的契丹精騎在奔來。


    麵對兩股契丹精騎直奔腰側而去,李從璟嘴角勾起一抹微冷的弧度,隻不過這抹弧度隱藏在兜鍪下,卻是無人能夠看見,而李從璟雙眼迸射出的濃烈殺氣,還是猶如實質無比清晰——那是長久積攢的戰意終於得以釋放的爆發!


    五百步,三百步,兩百步,李從璟漸漸能看到眼前契丹軍陣的窘迫。


    那正在變陣的契丹眾人,轉臉相顧,既有駭然,又有猙獰。


    當頭的契丹軍士反應迅捷,雖不能變陣來迎,卻也可以弓箭射之。


    一潑箭雨,不下數百。


    叮叮當當,打在鐵甲上。


    並沒有什麽卵用。


    李從璟咧咧嘴,“癢。”


    “弩!”李從璟身後,一張臉也隱藏在兜鍪下的徐旌,陡然一聲大喝。


    此時,盧龍精騎距離契丹軍陣,已近百步。


    百步內,勁弩穿甲。


    那契丹軍士,彎弓搭箭,還想再射,未及出手,弩矢撲麵。


    五十步內,勁弩殺人。


    外層的契丹軍士,睜大了不可思議的雙眼,下餃子般接連墜馬。


    這便是盧龍勁弩的威力!


    弩矢如蝗,由前而後依次射出,訓練有素的盧龍騎兵,保證了每一支弩矢都在最佳距離射出——地上仿佛有一條直線,每名騎兵奔過這條直線時,便飛射弩矢。軍陣的弩矢,在空中練成一條龍,龍頭在契丹軍陣,龍身在己方軍陣。


    “槊!”徐旌再次大喝。


    射出弩箭,騎兵收弩端槊,平舉向前。


    鋒刃森寒。


    一支盧龍軍,撞入敵陣中。


    鐵騎衝陣,威勢何其之大,說是山崩地裂也不為過。無需將士有任何動作,飛奔的戰馬,帶動長槊向前,鋒刃滑過契丹軍士的咽喉、胸膛,刺穿甲胄又刺穿身體,將契丹軍士的身軀帶離馬背。


    那匆匆調整出防禦姿態的陣線,被盧龍軍一撞而破,一時之間,盧龍鐵甲精騎前、側,一片人仰馬翻。


    披風雲卷,李從璟自陣線缺口一躍而出,殺進契丹人群中,槊如閃電,人如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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