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敵烈的臉色精彩極了。


    他有心怒吼一句“李從璟你不要欺人太甚”,但又的確沒有豁出去的膽氣。


    四年前的西樓協議,白紙黑字寫的清楚:契丹向大唐稱臣。若是平日也就罷了,耶律敵烈身為契丹南院大王,沒有哪個大唐使臣會一定要他下跪,但今日不同,坐在他麵前的,乃是貨真價實的大唐親王,無論從哪個層麵說,李從璟要他行跪拜之禮都不過分。


    當然,耶律敵烈可以拒絕。


    然而眼下盧龍軍將饒州軍打得找不著北,他主動前來求和,本就不是什麽底氣十足的事,那數萬將士的性命都捏在人家手裏,耶律敵烈也硬氣不起來。況且,看李從璟的架勢,若是耶律敵烈不行這跪拜之禮,他說不定還真會治他一個大不敬之罪,而後將他杖責一通,丟出營外。


    畢竟李從璟口口聲聲君臣之禮,占據了大義名分,要他行禮是名正言順,就算他今日挨了杖責吃了虧,來日也不會有人指摘李從璟的不是,說不定還會伸出大拇指讚歎一句“秦王真威風”!


    ——那就真是吃虧不討好,丟人丟到家了。


    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一番掙紮,耶律敵烈最終隻能強忍著怒氣,乖乖俯身,全了那跪拜之禮,“敝臣......耶律敵烈,拜見秦王殿下。”


    低頭的那一刻,耶律敵烈隻能在心裏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


    而後他聽到李從璟不鹹不淡的聲音,“起來吧。”


    李從璟手握強軍,背依強國,本身也是強勢之人,莫說耶律敵烈是來求和,就算耶律敵烈是來宣戰,李從璟該要他跪拜的,一樣不會給對方打折扣的機會。手握大勢還不能肆意揚眉,那真是沒有天理了。


    “說吧,此行來我營中,所為何事?”李從璟乜斜著耶律敵烈,老神在在,那副神態,就差在手裏握兩顆核桃打轉了。


    耶律敵烈站直身體,中氣十足道:“兩軍連日累戰,士卒傷亡無數,為兩軍將士計,本王......臣,請暫息刀兵。且我契丹與唐朝,本就是交好之邦,此番交戰,雖說事出有因,卻也非是順應民意之舉,更不利兩國邦交,臣有意......”


    “罷了罷了,不必長篇大論,孤王沒那個閑心聽你掉書袋!”李從璟不耐煩的擺了擺手,看著耶律敵烈,“開門見山,直接說,你是不是想求孤王放你一條生路,讓你退回饒州?”


    耶律敵烈張了張口,一時無言,心道不對啊,這李從璟不按常理行事啊,沒聽說這廝性子這般火爆這般沒有耐心啊......


    李從璟見耶律敵烈不說話,眉州皺了皺,“你要有其它打算,但可說來,孤王沒閑心去猜你的心思。”


    “這......”耶律敵烈心說我也沒說不是這樣的心思啊,你說話也太快了,一點都不穩重啊,再說這心思就算被你說中了,我能輕易就承認嗎?什麽事都被你料到,那我還談個屁啊談......


    不等耶律敵烈措辭完畢,李從璟又擺了擺手,“罷了!既然你不願說,不如由孤王來說好了。你若是來求和,孤王也同意止了刀兵,這就好辦了,饒州軍就地解甲、繳械,軍中百夫長以上、你之下的將領,悉數進我盧龍軍營,而後你可以帶‘饒州軍’回去。若你不是來求和......那你就沒道理跑這一趟了,你不會真不是來求和的吧?”


    李從璟吐字極快,尋常人談條件,就怕對方聽不清自己說的話,這李從璟卻好似唯恐對方聽清每個字似的。耶律敵烈正在想李從璟提的條件,心說也太他娘的苛刻了,這他娘的是人能提的條件嗎?


    ——沒了甲胄軍械也就罷了,軍中軍官一個都不剩,那軍隊還叫什麽軍隊?遇到土匪都打不贏。有此二者,就算這趟能回到饒州,但沒個一年半載,饒州軍根本緩不過氣來,而要恢複昔日戰力,更非三五年之功......


    不等他想明白,立即又聽到李從璟的問題,耶律敵烈不得不回答,“臣是來請求暫息刀兵......”


    “既然如此,那就不必多言。孤王給你半日時間。半日後,盧龍軍來接納軍官、甲胄軍械。”李從璟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細節你跟李彥超談,孤王有些乏了,你退下吧。”


    耶律敵烈陰沉著臉,“殿下提的條件未免也太苛刻了,這般不給人回旋的餘地,著實有些欺人太甚。饒州軍雖然戰事不利,但未嚐沒有一戰之力,殿下這般逼迫,就不怕惹得饒州軍群情激奮,輸死一搏,與盧龍軍魚死網破嗎?”


    “那就打啊!”李從璟無所謂的聳聳肩,“別怪孤王沒提醒你,耶律倍與耶律德光最遲明日就要開戰,想必到時候戰況會激烈得很,這裏距離西樓可不遠,屆時西樓交戰的動靜傳過來,定是十分悅耳。孤王聽說這些日子你營中出了許多逃兵,怕是後天你一覺醒來,不用盧龍軍來打,你營中就要空一半吧?”


    李從璟戲謔的看著神色糾結的耶律敵烈,“打?耶律敵烈,你拿什麽跟孤王打?我勸你還是早點走,否則孤王一旦改變主意,你的饒州軍......就將從世間除名!”


    耶律敵烈渾身顫抖,過了好半響,終於認命,悲愴道:“殿下果真能信守承諾?”


    “君無戲言。”李從璟大手一揮。


    眼見耶律敵烈神色灰白,一瞬間如同老了十歲,李從璟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決勝沙場,爭要爭大勢,贏也要贏大勢,你輸得不冤枉,何必這般要死要活的模樣?”


    最後李從璟擺擺手,如同驅趕蒼蠅一般,“李彥超,帶他下去。黃昏之前,讓饒州軍滾蛋,孤王還等著去西樓看大戲呢。”


    “是,殿下!”


    ......


    不久之後,盧龍軍擺陣出營,鐵甲森森的銳士,威風凜凜降臨萬馬坡前。


    數萬饒州軍士,卸了甲胄,去了兵器,茫然垂頭分作幾大團杵著,黑壓壓一片如同羊群。在他們麵前,甲胄、兵器堆成山巒,春風吹過,那些山巒輕聲低吟,仿佛在嘲笑他們的懦弱無能。


    除此之外,另有數百名軍士與大隊人馬分開,被放在最前麵的位置,卻是都被綁著手。這些將官中倒是不乏麵目可憎、目露凶光之輩,隻不過到了此時,他們仇視的目光隻會讓人覺得無力而悲哀。


    前些時候,他們是饒州軍的中流砥柱,是契丹軍的精銳骨幹,而現在,他們是被遺棄的人。


    往後,他們將流離失所,寄人籬下,終其一生都將不複有策馬挽弓的機會。


    作為戰士,他們被剝奪了最後的尊嚴,作為軍隊,他們的榮耀在此刻被踐踏的渣都不剩。


    徐旌帶領精騎圍上這數百饒州將官,用審視的目光打量片刻,這才揮手讓專人來核對他們的身份。此刻,他麵前的這些人再不是敵軍將官,而不過是一批沒有生命與靈魂,等待被交接的貨物罷了。


    過了許久,徐旌在得到匯報之後,策馬回到山坡前的陣中,向李彥超傳達了一切無誤的信息。李彥超回頭向軍營望了一眼,那座最高的角樓上,李從璟冷眼旁觀著這個過程。


    “帶回去。”李彥超下令。


    徐旌嘴角一動,笑容裏有一股慣有的猙獰之色。他的部曲早在待命,這時便揮動馬鞭,像牧人驅趕牛羊一樣,將那些饒州軍官趕向軍營。


    天色晴好,四野並不蒼涼,在這個勃發的季節裏,一切都充滿生機。然而那數百將官在被驅趕上軍營的時候,卻如一潭死水,讓腳下的草地都沒了呼吸,他們的背影說不出的淒涼,那偶然回頭的雙眼,似乎流下了一串串血淚。


    交接完畢,耶律敵烈來到李彥超麵前,行了君臣之禮,在得到李彥超的首肯之後,他如釋重負,道了一聲謝,隨即迫不及待回身而去。


    數萬已經不能稱之為軍人的青壯,在這個如血的黃昏中默然轉身,窸窸窣窣朝著饒州方向移動,他們是死中求生之人,此刻得到了生的機會,卻沒有一人覺得慶幸,更沒有絲毫歡快的氣息。


    他們是日薄西山的日頭,是暮色沉重的老人。


    “這支軍隊,哪怕三五年後擁有完整的甲胄軍械,哪怕軍中的百夫長、千夫長、萬夫長都補齊,也不是一支能決勝沙場的軍隊了。”李從璟望著那團充滿末日氣息的黑雲,“他們的命運,已經結束。”


    “耶律敵烈,南院大王?”李從璟冷哼一聲,眼中的不屑已經不加掩飾。


    哪怕力戰而敗,最終隻剩數千人退回饒州,局麵也比現在好得多。


    至少,尊嚴還在,軍魂還在,血性還在。


    隻要有這些,哪怕一支軍隊隻剩下一個人,假以時日也能重新站起來。


    失去了這些,便縱是保全了數萬人,也不過是一具沒有血肉的皮囊罷了——這支軍隊也就徹底死亡。


    “傳令全軍:明日拔營,兵發西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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