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石車的作用有限,草原上到底不比中原好采集石頭,再加上運輸起來不甚靈活,這回盧龍軍攜帶的投石車並不多,雖說儀坤州軍堡主要采用的還是土木結構,但投石車幾輪轟炸之下,收效也並不顯著,待到步卒大軍靠近軍堡時,投石車順勢就停止了轟擊。


    儀坤州的軍堡群建造的嚴密不說,而且章法有度,並不是簡單的將數十座堡壘堆積在一起,再配合羊牆打造的防禦工事,將強弓勁弩、擂石滾木的威力極大發揮了出來,這種立體式、層疊式的防禦工事,比單純城牆的防禦力不知強了多少。


    軍堡群一開始發威,李從璟的雙眼就眯了起來,能讓耶律倍有把握借此抵擋數萬雄兵的工事,的確不容小覷。又因為軍堡建造在山坡上,攻城方必須仰攻不說,大唐軍隊向來倚為利器的棚車、巢車等大型攻城器械,根本就無法派上用場,僅靠將士用血肉之軀去破防,簡直無異於送死。


    而要讓“天罰”發揮功效,五百陷陣士至少得突入軍堡群十之二三的深度,若是一座座軍堡去摧毀,“天罰”的威力根本就不能體現,進程也太緩慢,一旦如此,就不足以起到震懾效果,要是耶律黑格反應過來,采取了應對措施,局勢就大為不妙。


    三千先鋒剛靠近山腳,還沒摸到軍堡的牆壁,就被軍堡中傾斜的箭雨、擂石滾木、鐵水等物打擊的不輕,前陣攻勢一頓,整個陣型頓時至少有一小半擁擠到一處,擠在山腳前攻不上去。


    孟鬆柏是李從璟臨時任命的五百陷陣士指揮使,他在陣中等了許久,也沒見前頭的同袍前進多少,不由得暗暗焦急,又因為身處陣中間,看不清前方戰局,隻能聽見前方噪雜的交戰聲,他不得不擠到陣前去查看情況。


    越往前,頭頂的箭雨就越密集,打擊力度也更大,乒乓不絕的聲響如同鬼嚎,讓人心慌,孟鬆柏躬身頂著大盾咬牙前行,不時看到遠近的將士有中箭的,沒透甲射中要害的還好,被傷到要害的,發出的悶哼、慘叫聲,讓人清楚意識到,他現在每前進一步,都距離死亡更近了一些。


    或許下一刻,一支不知從何處飛來的巨矢,就會洞穿自己的身軀,將自己釘在地上。


    好不容易擠到陣前,孟鬆柏立即叫眼前的景象給震得呆了呆。


    山腳前的壕溝因為並不太深,在準備戰事的時候就叫盧龍軍給填平,但山坡上的第一道羊牆仍是頗高,羊牆後的防禦工事雖然比不上城牆,卻也是防禦器械齊全,羊牆中間,則是那條足夠五匹馬並排奔馳的大道,被一扇關閉的大門鎖得死死的。


    羊牆後,箭飛如雨,山坡上,滾石如泥,羊牆前,盧龍軍被壓製的抬不起頭,將士們腳都站不穩,更不必說翻牆而過。


    “壓上去,壓上去!都給老子往上頂,別他娘的貓著!往上衝,都他娘的往上衝!”羊牆前的將士不斷中箭、被石塊砸中、被鐵水燙得慘叫,然後一個接一個順著山坡滾落下來,一名都頭剛從山坡上滾下來,又立馬爬起來,一邊大喊著招呼部曲一邊頂著盾牌往上衝。


    在他身旁,一些個都頭、隊正也是如此,他們像是全然沒看見同袍的受傷、死亡一般,隻顧著指揮部曲衝陣,“起來,起來!別給老子趴著,壓上去!”


    將士們得了各自都頭、隊正的喝令,又看見他們身先士卒,故而無不埋頭往山坡上奔跑、爬行,哪怕前麵一步就是利箭,就是滾落的石頭,他們也都視若無睹。


    不停有人倒下,不停有人滾落,卻沒有人停下腳步。


    凡戰,憑的就是一股一往無前的氣勢,為什麽一鼓作氣那麽重要,就是因為一旦攻城開始,就不能緩和、停下攻勢,否則心中的勇氣泄了、意誌散了,就會被傷亡震懾住,再也不能無視生死。


    哪怕身前的同袍倒下了,也要跨過他的屍體繼續往前衝,哪怕箭雨滾木從未停歇,也要迎著它們衝上去,隻有這樣才能步步逼近城牆,才能在你死我活的爭鬥中殺出一條血路來,將敵軍擊敗。


    若將士沒有這等勇氣,若將士害怕這等犧牲,城池就永遠都攻不下來。


    人皆畏死,不畏死者謂之沒有理智,攻城將士便是沒有理智的。


    “劉隊正,上去把傷員拉下來!”


    “趙都頭,左翼空了,率你部填上去!”


    “狗日的,我們的弓箭手呢?壓住羊牆後的蠻賊,別讓他們露頭!”


    “左側,左側,蠻賊的弓箭手在左側,壓製他們!他娘的你們的箭往哪射?都他娘的飛天上去了!”


    “梯子跟上!何都頭在牆下站住腳了,趕緊給他娘的送上去!”


    一名隊正被箭矢射中大腿,倒在山坡上,他趴著左右看了一眼,但見遍地都是受傷的同袍,頭頂的箭矢聲如蝗蟲,擂石滾木的轟隆聲仿佛隨時都會碾碎自己,他突然感到一陣心慌,忙向不遠處的都頭喊:“都頭,蠻賊勢大,攻不上去了!”


    “閉嘴!畏戰者,立斬不赦!”都頭破口大罵。


    “都頭......當心!”隊正話沒說完,就看見都頭被一根滾落的石塊砸中腦袋,綻放的鮮血中,都頭的身子直挺挺倒下去,滾落山腳。


    隊正目疵欲裂,啊的怪叫一聲,不知從何處來的力氣,操起盾牌握緊刀就往上衝去,“狗日的蠻賊,大爺跟你拚了!”


    在孟鬆柏的眼裏,山坡上將士倒了一片,能動彈的不能動彈的都有,而羊牆後的箭矢滾木從未消停過,從山坡上滾下來,朝著那些倒在地上的將士碾壓過去,而有更多的將士,卻前赴後繼跨過同袍,頂著盾牌繼續往羊牆攻去。


    孟鬆柏知道,第一批衝上的將士,至此應該傷亡過半了,尤其是第一指揮、第一都的將士。而第一隊、第一伍的人,隻怕是早已死光。他瞧見前陣進展不快,傷亡還在快速增加,拳頭不禁狠狠錘在大腿上,盯著羊牆的雙目通紅一片,恨不得將那片牆整個吞下去。


    戰場的形勢都在李從璟等人眼中,每個人的臉色都不太好看。


    很快,作為第一都人馬進攻敵陣的將士中,有人從戰場上退下來,他驅馬快速趕到望樓前,剛下馬,就被帶到了李從璟麵前。


    “都頭呢?”莫離見這名將士的甲胄隻是普通樣式。


    “戰死了。”這名將士戰袍狼狽,雙目猩紅,但眼神依舊堅定。


    “你能分析多少蠻賊防事?”莫離又問。


    “卑職曾是幽州演武院學員,方才一戰,蠻賊防事,卑職已看清了七七八八。”將士道。


    “你叫什麽名字?”李從璟問。


    “回稟殿下,卑職郭仲。”將士抱拳道。


    李從璟揮手命人鋪開軍情處繪製的儀坤州城防圖,眾人一起圍在圖前,聽郭仲匯報方才一戰所得。


    “軍堡前的羊牆,是儀坤州第一道防線,強弓勁弩擂石滾木一應俱全,蠻賊在羊牆後搭有高台,人可站立其上,羊牆下有三尺見方的口子,蠻賊鉤鐮常從此口中探出,擊傷我將士腿腳。另外,羊牆前的山坡,溝壑縱橫,蠻賊常往其中注水,使得我軍將士難以站穩腳,滑倒者不計其數。”郭仲指著城防圖專注的說道。


    “羊牆後的第一群軍堡距離羊牆很近,我軍將士一旦靠近羊牆,便進入軍堡打擊範圍。不過羊牆隻有一道,突破這道羊牆後,我軍將士便可突入軍堡群中。蠻賊的軍堡群相互依靠不說,各層開窗極多,卑職看到了軍堡中不僅有弓箭手,還有大火燒鍋,想是在趕製鐵水等物,且軍堡人影似乎很密集,應該有許多蠻賊步卒,一旦我軍將士進入堡壘群,他們應該也會伺機衝殺出來。”


    最後,郭仲總結道:“軍堡與羊牆的防衛,配合嚴密,且可能還有許多卑職沒有見到的花樣。整個防禦工事堪稱滴水不漏,我軍想要攻破羊牆,大舉進入軍堡群,至少需要半日之功,且傷亡會很大!”


    聽完郭仲的戰場匯報,李從璟等人陷入沉默中。


    軍情處雖然繪製了儀坤州城防圖,但隻有大體樣式,對內中的門道卻是不甚清楚,畢竟此等機密平常也看不出來,以今日戰事局勢看來,儀坤州的城防的確嚴密,規劃整個工事的人,不會是無名之輩。


    戰事開局便不順利,這就需要主帥及時作出應對之法,郭仲的話已經說完,接下來該李從璟、莫離等人拿出對策了。


    “儀坤州城防的複雜、嚴密程度,攻克軍堡群的艱巨程度,隻怕遠超我等先前預計。”莫離尋思著道,“若是按照先前的戰法,讓將士深入軍堡群中,再引動天罰,傷亡就大了。而且儀坤州的城防工事,水深的厲害,僅是一麵羊牆已給我等造成這樣的麻煩,後麵的戰事若再不順利,要想攻下儀坤州,恐怕非數日之功。”


    李從璟來到望樓邊緣,扶欄觀望戰場,沉吟了良久,“先前我等對儀坤州戰法的布置錯了,這仗不能這樣打下去,要改變戰法。”


    “殿下有打算了?”莫離問。


    李從璟拍了拍欄杆,“既然儀坤州城防體係隱藏了許多機巧,我等大可一力破百巧。既然前麵沒有路,那就炸出一條路來,既然契丹蠻賊防備嚴密,那就炸開他們的防線,一步深入不可行,那就步步深入!”


    他轉過身,“傳令孟鬆柏,炸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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