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的火光猶如一頭張牙舞爪的巨獸,在向世人拚命展現它的凶惡。趙象爻望向堙沒在火海中的宅院,臉色陰沉到了極點。在他身周,數不清的人手正在試圖救火,但趙象爻如何能不知道,這座宅子救不下來了。


    更何況,救得了宅子,救不了人命。


    半個時辰前,趙象爻得到消息,有簡州官吏被發現自縊於家中,等他帶人趕到時,呈現在他麵前的,就是這樣一座被熊熊大火包裹的宅院。


    無人知曉是何人縱火,就如無人知曉那名官吏為何要自殺一樣。


    火光映照在身上很溫暖,趙象爻的心卻寒到了極點。


    死者自縊的消息被告知他時,他還從報信人那裏得知了死者自縊時房間的狀況。異常在於:房柱上有兩豎大字。字的內容是——昏君當道,民不聊生!


    簡單而惡毒的八個字,似乎就是死者自縊的理由。


    趙象爻自然不相信那就是事實。他到簡州來的早,對簡州官吏頗有了解,在他的印象中,這位官吏不過一個尋常人罷了,絕不會有這種“壯烈”的舉動。


    所以趙象爻懷疑那八個字不是死者所寫,就如他懷疑死者不是自殺一樣,但如今宅院都毀在大火中,趙象爻已經沒有機會去求證這點了。


    這無疑是一件棘手的案子,而且很不合常理,以趙象爻多年來養成的靈敏嗅覺來看,這裏麵透著一股陰謀的味道。


    趙象爻感到事關重大,他必須要做點什麽。眼下朝廷官吏正到簡州來接管權柄,正是簡州改換天日的時候,需要一個穩定的環境。但是不等趙象爻有所命令,意想不到的事情再度發生。


    當趙象爻聽到這個新的消息時,他臉上的肌肉都抽動了一下。


    又有簡州官吏自縊於家中。在死者自縊現場,同樣發現了那兩豎大字:昏君當道,民不聊生!


    接踵而亡的兩名官吏,就如同對這八個字血淋淋的控訴。


    夜風從樹梢間躍過,吹打得樹葉颯颯輕響,趙象爻手腳陣陣發冷,麵前的火海也不能給他半分暖意。憤怒從心底陡然升起,轉瞬間就比那火海更加猛烈,他感到這個被他和無數同袍心血灌溉的帝國正在遭受侮辱。


    “調回軍情處所有人手,將朝廷官吏的護衛職責移交軍隊!查!就算將整座城池掘地三尺,也要將凶犯給我揪出來!”趙象爻緊緊咬牙,“自明日起,簡州隻開一座城門,對進出者嚴加盤查,一個可疑者都不能放過!”


    在趙象爻身旁的軍情處銳士記下命令,連忙趕去傳令。


    簡州的官吏死了,此時在現場的自然不止軍情處的人手,一名官吏此時出聲提醒道:“趙統領,人是自殺,哪裏來的凶手?”


    “閉嘴!”趙象爻回應這個愚蠢問題的方式,就是一巴掌甩在那人臉上。


    “今夜很可能還有命案發生,傳令下去,全城警戒!”趙象爻吩咐下這句話後,便去找蘇逢迎商量如何應對這件事。蘇逢迎是朝廷派來簡州的領頭官員。


    殺人放火,這件事動靜鬧得這般大,想捂都捂不住了,趙象爻必須和蘇逢迎做些籌謀。


    不出趙象爻所料,第三個死者馬上又出現了。


    三個死者被發現的時間相隔不久,前後之差不超過一個時辰。


    趙象爻連夜寫了信,將這件事火速上報成都。


    ......


    “隻怕這兩日中,還會有西川各地官吏被殺的消息相繼傳來。”


    對莫離的這個推斷,李從璟是認同的,然而這也是最壞的局麵,它意味著剛剛結束戰爭的西川,將再度陷入到風卷雲湧的局勢中,若是這件事不及時加以控製,對朝廷在西川的統治極為不利。


    簡州的命案出現了不同於成都的情況:縱火,並且留下文字。


    縱火、留字是為將命案公之於眾,更是為了擴大影響,這說明成都對命案消息的封鎖,使得命案沒有達到案犯預期的效果。


    當然也不排除案犯一開始就有在其它州縣犯案的謀劃,遍地開花式的命案,能將命案的影響力最大限度發揮出來。隻是情況果真如此的話,案犯的實力和勢力就太令人忌憚了。


    留下來的文字,內容已經表明了命案的用意所在:動搖朝廷在西川的統治。尤其是在朝廷剛剛軍事征服西川的時候,這樣的命案無疑是在表達一種不服與反抗——假如死者都是自殺的話。


    到底是誰在攪-弄西川風雲?


    這是縈繞在李從璟與莫離心頭最大的疑問。


    然而這個疑問並不能靠思考來解決,不願看到帝國掌控西川的勢力太多了,且不說那些如同吳國般的割據諸侯,便是帝國中的那些藩鎮,難道就沒有作案意圖?


    當然有。


    帝國國勢的蒸蒸日上,是以天成新政和削藩為基礎和墊腳石的,別的姑且不言,五萬禁軍便是來自各個藩鎮中的精銳力量,眼下的帝國藩鎮,軍力與四年前已經不可同日而語。


    不願失去權柄而又無法公然站出來反抗朝廷的藩鎮,如果不想坐以待斃,就必須要有所行動,那麽借兩川做些文章就理所當然了。他們無法左右王師對兩川的戰爭,便隻能在戰後做些齷齪事,一來給帝國惹下些麻煩,尋求擾亂帝國的機會,二來發泄他們心中的憤恨。


    心懷叵測者太多了,防不勝防。


    從作案動機上不能找到追查案犯的線索,現在李從璟就隻剩下一條路。


    逮捕作案凶犯,從他們身上審訊出幕後主使。


    天下大爭這盤棋,遠比李從璟最初預想的要水深得多。


    “到底是誰在攪-弄西川風雲?”莫離的折扇不停敲打在手心,“他們還有沒有後續謀劃?”


    波瀾壯闊的路上,挑戰總是不期而至,平庸的生活自然水波不驚,接踵而至的磨難才意味著正走在偉大的路上,李從璟心頭雖然不免憂慮,但更多的卻是乘風波浪的堅定意誌。


    他對莫離道:“有句‘古話’是這麽說的:騎驢看唱本——走著瞧。莫哥兒且記住這句話了。”


    接下來的兩日,不出意外,李從璟收到了來自各個州縣的數封急報。


    命案累積達到二十一起,涉及包括成都、簡州、漢州、眉州在內的六個州縣。二十一條人命,二十一名西川大小官吏的“自縊”——不算葬身火海的那些非官吏者,以及留在除成都外各個案發現場的文字,猶如一連串重磅炸彈,在西川驚起了滔天巨浪。


    結合各地案發日期,可知從成都的第一起命案,到眉州最後一起命案,中間相隔還不到二十四個時辰,一連串命案來的太快太突然了,以至於各地根本來不及反應,李從璟傳達給各地的警訊、要求各地加緊防範的命令,往往還沒落實成具體措施,命案就已經發生。


    事到如今,有些事情已經顯而易見:這是一場精心策劃的陰謀。


    李從璟看著手中的書信,心中暗暗猜想:這場陰謀的水到底有多深?


    ......


    連日陰雨後天色終於放晴,冬日的陽光總是顯得寶貴,家家戶戶都免不得走出房門,去享受老天難得的恩賜。午後的陽光有些倦態,街巷坊牆都是一副懶洋洋的眉眼,張金秤在院子裏抬頭四麵觀望了一眼,目光最後落在屋簷上。


    他很想躍上房頂去眺望眺望東市的熱鬧景象,因為他知道那裏必定是極為熱鬧的,彼處的繁華對他這個生長在沙洲的苦漢子來說,是種致命的誘惑,別說置身其中,就是遠遠看一眼,都是一種莫大的享受。


    前些時日的戰爭與幾名官吏的死亡,並沒有讓市場從城中消失,雖說繁華早已比不得當初,但仍不是窮鄉僻壤可以望其項背。


    然而,如今並不缺銀子的張金秤最終還是收回了熱切的目光,別說去東市了,連攀上屋頂這樣並不出格的舉動,他現在都不能去做。


    因為那意味著風險。


    這座普通的宅院裏地方並不小,住上十幾口人不成問題,眼下卻隻有張金秤一人。張金秤往廚房看了一眼,他知道那裏還有些蒸餅冷菜,但已經見識過“山珍海味”的張金秤,在接連忍受了多日蒸餅冷菜之後,終於再也提不起興致——雖說這裏的蒸餅確實做的不錯,若是放在幾個月前,他很樂意這輩子都吃那東西。


    瞧了一眼暖烘烘的日頭,張金秤猶豫了半響,還是打開院子走了出去。


    當然,出門前他沒忘記把剔骨刀藏在身上。


    對他這樣的人來說,刀不離身就跟手不離體一樣。


    這座坊區的名字張金秤一時沒想起來,但坊東一家小店裏的小菜風味他卻記得清楚,雖說那個小店不過三張桌子,連招牌都欠奉一副,實在算不得一個酒家,不過那個細腰肥-臀的老板娘,卻是風韻十足,比菜飯更加可口。


    想到這,張金秤腹中就竄起一股邪火,他瞥了一眼日頭,盤算著今日是不是多吃兩盞酒,好挨到天黑的時候,找機會把那守寡的老板娘給辦了。


    左右現在他有大把的銀子。


    反正在那件事沒做之前,一時半會兒他不能離開這裏,也不能拋頭露麵去逛窯子,總不能一直這麽憋著。


    張金秤走路的時候頭微微低著,這樣他可以用眼角的餘光去觀察四周,而別人卻看不見他轉動不停的眼珠子。這種走路姿勢也有利於他察覺到危險時,驟然發難或是奪路而走,別人因為看不見他的表情,所以也不能通過神色變化來判斷他將要做什麽。


    路邊有賣菜的老婆子,也有四處亂跑的小孩子,還有揪著自家男人喋喋不休的潑辣婦人,更有擺著湯餅小攤的少女。


    一切都沒有異常,張金秤特別留意了,賣菜的老婆子和擺湯餅攤子的少女還是原來的人,小巷裏也沒有可疑的身影,他抬頭看到要去的那家小店,加快腳步走了進去。


    店裏隻有三個兒郎在一張桌子前吃酒,大冷的天他們衣衫單薄,更有隻穿一件短褂的,露出結實的花胳膊,擺明在炫耀自身的不懼寒冷,好似這樣便能說明他們強壯似的。


    這三個兒郎嗓門奇大,動作誇張,吹牛不停,俱都是一副老子天下第一的模樣。張金秤撇撇嘴,這種人要是放在沙洲,絕對活不到次日天明,不過他也沒有多看他們的意思,這幾個地痞他見過不止一次了。


    在臨窗的位置坐下,一名小廝跑來伺候,張金秤望了櫃台一眼,沒有瞧見那位身材豐腴惹火的老板娘,便詢問了一句。


    小廝回答說老板娘有事出去了。


    張金秤又問何時歸來。


    小廝回說不知道。


    張金秤站起身就走。


    沒在店裏的老板娘,是張金秤出門遇見的第一個異常——甚至談不上是異常,所以他的反應其實已經極快。


    但還是晚了。


    那三個地痞已經圍了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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