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百戰軍將士所見,領軍前來馳援玄武縣的,的確就是李從璟本人。


    前日,在與軍中幕僚探討馳援領兵人選時,因此事尚有許多不確定因素,又責任重大不容有失,而李從璟最為信任的百戰軍極其諸將,又已派了出去,當此之際,還有什麽人選,比他自己更加合適的?


    既然李從璟出現在玄武城外,也就意味著他一直以來等待的時機,已經到來;另一方麵也意味著,此戰勝負關鍵也到了。


    此番李從璟所領兵馬,幾乎抽調了大軍大半精銳,共計一萬五千上下,留在梓州的兩萬餘將士,則繼續保持對梓州的攻勢。但軍中的驍勇之將,如郭威、夏魯奇、史彥超、李從珂、石敬瑭等,他都盡數帶來。


    兩川之役,沒能在這之前攻下梓州,戰場重心已經從梓州轉移到了玄武,在玄武投入這般多力量,正當其用。


    既然是李從璟親自領軍,細節處自然無可挑剔。


    首先是援軍馳入戰場的時機選擇。


    李仁罕所部與百戰軍鏖戰多日而未克城池,不僅兵鋒失了最初的銳利、士氣不如最初高昂,作為攻城一方,連日久戰,損傷不小,其統兵將領,最初或許還會多加注意梓州方麵,時日一久,苦於眼前戰事,必定鬆懈。


    其次,是對玄武到梓州之間的視野控製。兩軍斥候、遊騎的交鋒,以及王師徹底清除西川斥候、遊騎的時機,都做的無可挑剔。


    再次,經過李從璟有意安排,王師對梓州的攻勢,起先並未動用全力,這就使得王師攻勢能夠日盛一日,如此便給梓州、玄武造成王師要趕在西川軍攻下玄武之前,拚死奪取梓州的假象。這樣一來,梓州戰事不停,西川援軍便不會自危。


    最後也是最重要的,百戰軍在玄武城已經堅持了足足半個月。


    因此,王師從梓州一路疾馳而來,玄武城外的西川軍也沒有能事先得到情報,等到大軍離玄武城已隻十來裏時,後知後覺的西川軍已經來不及有太多反應。


    連撤離都來不及。


    若是李仁罕攻城部曲隻有半數,還留有半數應對別的情況,也不至於落到如此境地,然則其部與百戰軍的戰鬥,已經使得李仁罕不得不調遣所有大軍,竭盡全力攻城。


    即便如此,也是半月未克。


    李仁罕在得知王師行蹤後,連忙下令攻城大軍後撤,慌忙調整全軍陣型,布置營地防守,但卻已經晚了。


    王師各部,在李從璟親自衝鋒陷陣的情況下,攜雷霆之勢,勇不可當,殺入陣腳不穩的西川軍陣中,如巨大洪流衝入村莊,席卷了房屋茅舍,如巨大利刃切開魚肉,血肉橫流。


    圍繞玄武城,方圓十裏,人潮湧動,殺聲震天。


    近乎精疲力竭的百戰軍,不甘隔岸觀火,打開城門,殺出城來。他們連日來被動挨打積攢的戾氣,也終於在這一刻得以有機會釋放。


    李從璟率軍自東麵殺出,火速殺入玄武城東牆外的敵陣。


    撕裂陣型後,下令郭威、高行周帶領各自部曲,分為南北兩股,分別向南、北門殺去,並且向西門匯合。


    他自己則帶精騎,如一柄鍥子,順著西川軍營前衝擊,將妄圖回營的西川軍盡數攔截、絞殺。


    玄武城外的西川軍,原本分作三部,一部鏖戰四麵城牆,另一部在四麵城牆前壓陣,預備隨時替換攻城所部,最後一部則留守營地。


    這其中,留守營地的西川將士,少之又少,合在一起不過兩三千之眾。


    李從璟帶軍殺入戰場後,戰場局勢發生變化。


    西川軍攻城的將士,得令後迅速回撤,意圖與壓陣所部相互掩護,退入營中據守,而本在營中的將士,限於數量有限,雖有出營援引之舉,卻不成規模。


    從梓州來援的橫衝軍、龍驤軍、萬州軍、武信軍及護國、保義各軍精銳,由各自主將率領,在李從璟統一布置下,主攻便是西川軍壓陣所部。


    在百戰軍出城後,在城池東、南、北麵各處戰場上,王師各成三麵夾擊之勢,意欲將西川軍合圍擊潰,同時又在大局麵上保持向西進擊的姿態,將西川軍向西驅趕、包圍。


    王師來援,大出西川軍意料,讓西川軍眾將士驚慌不已,他們更不知來援的王師有多少兵馬,隻看見鋪天蓋地的黑甲狂潮席卷而來,勢不可擋,多數軍士心神大亂。一方麵,西川軍固然猝不及防,無法有效改變陣型自保、迎擊,另一方麵,士氣在王師猛烈攻勢下,很快陷入低迷。


    故此,王師勢如破竹,西川軍節節敗退。


    李從璟自不用多說,雖自李嗣源繼位以來,除卻荊南一役,四年間幾乎沒有再親上沙場,但今日衝鋒陷陣,勇猛之姿更勝當年,所領馬軍雖不是君子都,然禁軍精騎卻也是真正的精銳。


    在黑袍黑甲的李從璟麵前,西川軍中幾乎無人能擋其腳步片刻。


    王師中,上有高行周、郭威、夏魯奇等老將,下有史彥超、符彥琳、石重貴等新秀,這些人莫不驍勇善戰,都可謂一時之選,有他們帶頭衝鋒,加之戰局又有利,王師殺敵破陣如同飲水。


    但在眾將中,要說奮不顧身、悍勇可畏之人,卻不是這些大將、小校,而是李從珂、石敬瑭兩人。


    其中尤以石敬瑭最為悍不畏死。


    他比任何人都知道此戰隻能勝、不能敗。


    此戰若是勝了,姑且不說李從璟願意分多少軍功給他,最起碼不至於太過難看,他也還能保有一線東山再起的希望;若是此戰敗了,李從璟卻是鐵定會拿他開刀,屆時打落穀底都隻憑李從璟一句話。


    而且有了劍州之敗,到時李從璟便是要問罪於他,也不會再有人再有理由為他求情。


    雖說勝了也隻有一線希望,石敬瑭卻不得不將性命都賭上。因而在各部之中,他率領的本部人馬,是最悍勇也是最不計傷亡的。


    甚至是傷亡最大的。但事到如今,棄車保帥,也是無奈之舉。


    激戰雖隻兩個時辰,玄武城外,已是血流漂櫓,橫屍遍地。


    出現如此慘烈之象的原因,是因為西川軍已近乎全麵潰敗。東門已無西川軍,所部或者戰死,或者投降。南北麵的西川軍,已潰敗近半。


    勉強還能穩住陣腳的,是西門外的數千西川兵將。因其是最後陣地,故而尚有一些殘力。


    李仁罕、趙廷隱、張知業三人,此時也都在西門外匯集。


    隻不過事到如今,任誰都看得出來,西川軍大勢已去。


    也虧得是三將所領的是西川軍精銳,若是尋常部曲,此時隻怕早已四散潰逃,不成模樣。


    出人意料的是,李仁罕抵死不願撤退。不僅不願撤退,反而親自上陣,奮戰在前,竟似不惜殺身成仁,也要做這無意義之舉。


    李從璟見大勢已定,正組織人手燒掉西川營地,忽的,異變陡生。


    西麵突兀出現一支西川大軍,以滾雷之勢奔赴而來。


    最先發現這支西川軍的,是郭威所部。郭威找到帥旗,親自來向李從璟稟報異變。


    “大帥,恐是老賊孟知祥到了!”銀甲白槍的郭威勒住馬韁繩的時候,長槍鋒刃仍在滴血。


    “來得倒也及時!”李從璟止住了奔戰的腳步,卻是冷笑一聲,絲毫不以為意。


    “此賊端得是狡猾,事先我軍斥候竟無探報傳回,眼下老賊已近在十裏!大帥,末將等何以迎敵?”郭威問這話時,神情間有躍躍欲試之色。


    “孟知祥來的及時,兵馬也有萬人上下,若是令其與李仁罕部合力,則兵力還勝過我軍,乍一看來,的確頗有陣勢。”不是看起來頗有陣勢,是的確很有威脅,但李從璟仍舊沒有半分緊張之態,反倒顯得胸有成竹。


    他的確胸有成竹。


    此番孟知祥馳援玄武城,在路上隻用了四日時間,行軍可謂極快,不僅如此,因他是秘密離開成都,軍隊也是秘密調度,當旁人發現孟知祥已不在成都時,他其實已經離開成都近百裏。


    這個“旁人”,就包括軍情處。


    雖然軍情處這次動用了“飛鴿傳書”,但也沒有爭取到多少時間。這也就意味著,在李從璟得到軍情處的匯報後,即便是當時立即發軍馳援玄武城,在時間上也跟孟知祥不相上下。


    因為成都距離玄武縣,本身就隻有兩百餘裏的路程。


    彼時,李從璟是否意識到這個問題了?


    意識到了。


    意識到這個問題後,李從璟是否立即發軍了?


    的確如此。


    不僅是立即發軍,而且馳援部曲,也早已處在隨時待命的狀態,這就省去部曲的準備時間。


    因為馳援玄武縣,本就是已定之策,李從璟要等的,不過是一個時機。


    原本,若是孟知祥不立即馳援玄武縣,李從璟也許會再等上兩日,但既然孟知祥已經來援,李從璟就不得不提前行動,以求趕在孟知祥前麵抵達玄武縣。


    孟知祥之所以秘密離開成都,秘密調動軍隊,目的就是為了爭取兩日左右的時間。而事實上,他也的確爭取到了這個時間,並且迫使李從璟不得不提早行動。


    但李從璟也趕在孟知祥前麵到了玄武城。


    雖然隻早了一兩個時辰。


    也就是這一兩個時辰,讓李從璟打開了局麵,占據了主動。


    問題是,李仁罕應該知道孟知祥的行蹤,他為何就沒能堅持住這兩個時辰?


    答案很簡單,因為李仁罕並不知道李從璟會來。等他知道的時候,哪怕明知孟知祥即將來援,他也控製不住戰場局麵。


    李從璟看著郭威,認真道:“敵我雙方戰至此處,謀略已經用盡,算計也再無用武之地。值得慶幸的是,在這方麵的較量上,我等並未輸給孟知祥。而接下來決定此戰勝負的,是兩軍戰力實打實的比拚。郭將軍,狹路相逢勇者勝,今日奮戰於此的,都是我大唐王師之精銳,你可有殊死一戰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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