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民前夕,天光微醒,東天還未露出那一線魚肚白。≧頂點小說,


    玄武縣外,百戰軍正在如火如荼攻打城池,數不清的火把與燃燒的火光照亮了城池,也照亮了螞蟻般湧向城池的百戰軍將士,以及在城頭殊死搏鬥不願退卻的東川兵將。


    人聲鼎沸,殺生震天,夜幕下仿佛有一頭暴躁的巨獸,在此地不停拳打腳踢,要將那亙古未變的山川都踏碎移走。


    一架架雲梯車附上城牆,一架架巢車撞得城牆不停震顫,甲士們或攀梯而上,而越橋而過,前赴後繼殺向城頭,他們不顧身邊同袍的墜亡與戰死,也不顧麵前刺蝟般揮來兵刃,試圖用血肉之軀在鐵甲牆壁與叢林中割開一道縫隙,突破對方的大小陣型,撕裂對方天衣無縫一般的防線。


    鮮血打在城牆上,牡丹一般綻放,絢麗奪目又殘忍的令人無法直視。將士們猙獰的麵孔,無畏而堅定的眼神,在此時此刻被戰火襯托得分外瘋狂,他們像是荒原上奔騰的野牛,已隻記得用盡所有力氣,埋頭向前衝擊。


    即便是迎向死亡,也決不稍緩向前的腳步,也唯有擁抱死亡、戰勝死亡,他們才可能在死亡的深淵中尋得一條通向生存的狹路。


    城外百戰軍營地前,孟平高居望樓,麵色沉靜如同一汪深潭,望不見裏麵半分波瀾,平日裏他那雙陽光般燦爛的眸子裏,此刻跳動著無邊無際的戰火,無數將士的身影在其中往來奔馳,還有那座仿佛盤龍般屹立,仿佛永遠都不會倒下的城池。


    他持刀靜坐,如臨深淵,又如沐春風。


    為將者,凡臨陣指戰,饒是肩擔責任重如泰山,也要如秋葉禦風般安之若素,此之謂舉重若輕。


    百戰軍攻打玄武縣,已經一日一夜,城池還未攻下。


    而且照眼下形勢來看,要攻克城頭恐怕還要些時候。


    戰事如此激烈、膠著,已經出乎孟平出征時的預料。


    要知道,在攻下玄武縣後,要據城防備西川援軍,還需要緊急修複城防,這也需要不短的時間。


    在百戰軍、君子都趕到玄武縣時,梓州戰事已經進行了一兩日。


    梓州戰事激烈之程度,孟平雖未親眼看見,但完全不難想象。因為自他們從梓州出發,到抵達玄武縣,一路上梓州戰事的聲音,壓根就不曾停止,更沒有消失過!


    數萬人大戰,交戰之聲傳出近百裏,戰事是何等慘烈,根本不用多想。


    百戰軍攻打玄武縣,便是在梓州大戰的聲音中開始的。


    “孟將軍。”林雄走上望樓,與孟平見禮。


    “林將軍。”孟平站起身。


    “玄武縣比想象中要更難打一些。”兩人並肩看向玄武城,孟平出聲道,“想必林將軍也看出來了。”


    “西川援軍是李紹斌據守梓州能否成功的命脈,而玄武縣又是連接西川援軍的命脈,如此關鍵重鎮,難打些也是情理之中,怪不得孟將軍。”林雄寬慰孟平,他倆相識得早,一個是李從璟在軍中最信任的將領,一個是李從璟最親近的近衛軍將領,關係向來不錯。


    “但我等的時間不多了。”這話的內容頗為沉重,但孟平的語氣卻跟沉重沒有任何關係,“對李紹斌而言,玄武縣是命脈所在,對大帥而言,玄武縣也是決定勝負的關鍵,不容有失。”


    “孟將軍有何打算?”林雄問。


    “要解決時間不多的難題,隻有兩個方法。”孟平道。


    “願聞其詳。”林雄道。


    “或者加快戰事進程,搶在時限到期前完成攻城任務;或者爭取更多的時間,延長時限。”孟平道。


    “百戰軍雖已拚盡全力,要在一日內攻下玄武縣,還是有些強人所難。”林雄道。


    “所以隻能選擇第二種辦法。”孟平道。


    “執行第二種辦法的具體措施,便是延緩西川軍抵達玄武縣的步伐。”林雄道。


    “可西川軍不會平白無故慢下腳步來。”孟平道。


    “故而需要有兵馬去半路騷擾、攔截。”林雄道。


    “騷擾、攔截的兵馬不僅要精銳,戰力非凡,按照大帥的說法,還得機動性高,如此才能有效打擊西川軍。”孟平道。


    “所以這支兵馬最好全是馬軍。君子都正是不二之選。”林雄道。


    “雖則如此,然而西川軍畢竟有兩三萬之眾,要阻其兵鋒,遲其步伐,仍是危機重重。”孟平道。


    “不知孟將軍需要君子都為大軍爭取多少時間?”林雄問。


    “十二個時辰。”孟平道。


    “末將必定盡力而為。”林雄道。


    “不,將軍錯了。”孟平道。


    “錯了?”林雄不解。


    “不是盡力而為,是必須要做到!”孟平眸中陡然迸射出一股殺氣,轉身直視林雄,以一種不容置疑的語氣道:“哪怕君子都全軍覆沒,不剩一兵一卒,也要阻擋西川援軍十二個時辰,半刻都不能少!”


    軍令,從來都沒有模棱兩可,也從來都沒有討價還價的餘地。沙場是鐵血之地,軍令便是造就這種鐵血的法則,所以它必然比鐵血更加鐵血,鐵血的冷酷無情。


    林雄臉上肌肉微動,然而他沒有遲疑,抱拳堅決道:“末將,領命!”


    林雄領命離去後,楊重霸走到負手再度望向戰場的孟平身旁,語氣有些怪異道:“將軍,林將軍畢竟是殿下親軍統領,將軍對他下達如此絕情的軍令,就不怕林將軍心生怨恨,來日在殿下麵前對將軍有不利之言?”


    孟平瞥了楊重霸一眼,淡淡道:“林將軍不是這樣的人。況且君子都執行過的危險任務,比眼下嚴峻得多的也不勝枚舉。”


    “然而君子都畢竟是殿下親軍,殿下下達這樣的軍令無可厚非,但將軍你畢竟隻有臨時節製之權,你就真不擔心殿下會心生芥蒂?”楊重霸不解。


    孟平淡淡一笑,比方才更加適然,說出來的話也更加有把握有信心,“殿下更不是這樣的人。殿下的心胸、眼界,不說亙古未有,至少也是鳳毛麟角。”


    “將軍如此肯定?”楊重霸詫異。


    “當然。再怎麽說,本將也是自小跟隨殿下的,這點把握還是有。”孟平說這話的時候,臉上露出一種榮耀的神情,他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接著道:“這些姑且不言,殿下一旦上了戰場,便隻知道戰爭勝負,至於其它,殿下根本就不會在乎,慈不掌兵,殿下比誰都更加理解這個道理。”


    說到這,孟平麵容肅然下來,“所以,玄武縣之役,絕對不容有失。即便是百戰軍全軍覆沒,不剩一兵一卒,也要完成殿下交代的軍令。你可明白了?”


    楊重霸神色凜然,“末將明白了!”


    天色已明,紅日自東天噴薄而出,霞光照在孟平身上,將他的鎧甲照得鮮亮耀眼。


    孟平握刀而立,眸子裏的戰場如大火在燃燒。


    他心中默默念道:孟平,孟平,當初公子給你取下這個名字,你可明白公子的用意?


    孟平,孟平,就讓我為公子,蕩盡天下不平!


    他忽而轉身,走下望樓,步履堅定,身形沉穩,親赴戰場最前線。


    今日,必要攻下玄武縣!


    林雄在領過孟平的軍令後,立即去召集君子都三千精騎。


    在聞聽孟平下達的軍令內容,尤其是那句“戰至一兵一卒,也要阻攔西川援軍十二個時辰”後,君子都全軍將士莫不心頭凜然,但要說沒有人對這份嚴酷的軍令有所怨言,卻也不太可能。


    林雄則早就洞悉了這點,他明告三千將士,有怨言無妨,但都得給我埋在心裏,誰要是因此而影響完成任務,全部軍法從事絕不姑息。


    君子都自成立之日起到今日,有三名驍勇之將,君子都每每戰無不勝攻無不取,與此三人每每衝鋒在前,勇不可當有很大關係。這三人,便是前任君子都都指揮使郭威、林英,以及現任君子都都指揮使林雄。


    郭威已經外放領藩鎮軍,姑且不言,且說林英、林雄兄弟。二人自當年長和縣城之役,跟隨李從璟,可以說他們的發跡史,便是李從璟發跡史。如今林雄領君子都,領軍雖然不多,但饒是高行周、皇甫麟這些人,也絲毫不敢小覷。


    君子都上一任都指揮使林英,因為兩年前在荊南作戰失利,被問責後降為普通騎兵,至今李從璟都沒有號令下來,有起用他的意思,可謂大起大落,嚐盡人生失落的辛酸苦辣。


    秋日的晨陽是暖和的,很少有人不對其加以期盼,晨光灑落馬棚,也灑在正刷洗戰馬的林英身上,他的甲胄隻是普通的柳葉甲,與尋常士卒毫無二致。當年他獲賜於李從璟的那套明光甲,自從他被罷免了君子都都指揮使的職務後,就再也沒有穿戴過。


    林英的年紀並不大,和從百戰軍中成長起來的大部分將領一樣年輕,而今還不到而立之年,然而他的臉上,卻已刻上了風霜與滄桑,唯獨那雙銳利的眸子,還和當初一樣堅定有神。


    他為戰馬刷洗的動作,規範的找不出第二個模本來,此時他的眼神是柔和的,就像是為自己的情人寬衣一般。那戰馬也似分外享受,咧嘴露出牙齒來,像是在笑。


    看到自己心愛的戰馬如此愜意,林英眼神也露出一絲近年來愈發少有的笑意,與馬棚裏正在為戰馬刷洗的其他騎兵一樣,刷洗完後,他抱著馬頭,兩張臉湊在一起擦了擦,這份姿態,實在是比最親近的情人更加親近。


    馬棚很喧鬧,戰馬舒服的嘶鳴,騎兵們拍著自己心愛的戰馬跟它們說話,就像是在跟自家兄弟拉家常一般,不時有人就臨近同袍的戰馬打趣,或者相互攀比,間或發出陣陣豪邁的大笑聲,一片熱鬧和諧的景象。


    為戰馬套上鞍轡,林英提著水桶正要去倒掉,一名傳令兵奔跑著到了馬棚,左右環顧幾眼,找到林英,跑到他跟前,對他道:“林英,將軍召你即刻去見他。”


    林英腳步頓了頓,眉頭微微蹙起。自打他被降職為尋常士卒以來,一直恪守軍規,甚至恪守的異常嚴格,在軍中幾乎不與林雄相見,也告誡過林雄不得對他有任何照顧。


    這樣明確的“召見”,已經記不得上回是什麽時候了。


    林英進帳時,林雄正在與幾名指揮使商討作戰計劃,他便規規矩矩站在一旁等候,連林雄親兵招呼他落座,都搖頭謝絕了。


    林雄與諸位指揮使正圍在軍情處繪製的詳細地圖前,商討接下來要如何具體行動。


    經過演武院的培訓,以及李從璟軍事思想的教育,眾人談話的方式與內容難免與當下他國將領有些不同。


    “漢州、益州都在成都平原內,簡州雖然不在成都平原,其援軍要進抵梓州,卻也要取道其間。成都平原與玄武縣之間,橫著一條東北-西南走向的龍門山脈,西川援軍要進入玄武縣地界,必然要橫穿龍門山脈。”


    林雄指著地圖對眾人說道:“諸位請看,玄武縣縣城在此處,幾乎是挨著龍門山脈,我君子都要阻截西川援軍進入玄武縣地界,最好的選擇莫過於進入龍門山中,守住山口,不讓對方出山。”


    “然則可供大軍自成都平原進入玄武縣的路線,有三條之多,我君子都隻有三千騎,要在三條路線上阻攔近三萬西川賊軍,未免顯得捉襟見肘。”有指揮使道。


    “這卻不難,諸位且看。”林雄不以為意,繼續道:“西川賊軍自成都平原進入玄武縣,最北是取道漢州的德陽縣,中間是取道漢州城,最南是取道漢州的金堂縣,無論賊軍是數路並舉還是隻選擇其中一兩條路線,橫穿龍門山脈後,最北的出口與最南的出口,相距也不過七八十裏。”


    說到這,林雄抬起頭,看著諸位指揮使:“七八十裏,以我精騎腳程,又不攜帶輜重,至多半日就能趕到。”


    這實在是保守估計,曆史上一日一夜疾馳三百裏的馬軍戰例,多不勝數,這種事李存勖就幹過,往先李世民也幹過。


    “如此說來,將軍之意,是我君子都分兵三路,分別扼守三個出山口?”有指揮使問道。


    林雄點頭,“正是如此。”他接著說:“我君子都兵分三路,每路千騎,分別扼守一個出山口。若是賊軍兵力分布有側重,則我軍就近支援,用不了多少時候,不會影響戰局。而若是賊軍三路並舉,且每路兵力相當......”


    話音頓了頓,林雄凝視眾人,正色道:“這就需要諸位拚死力戰了。”


    諸位指揮使神色凜然。


    林雄莊重肅穆道:“諸位要記住,兩川戰事之關鍵,在梓州,梓州戰事之關鍵,在玄武縣,而玄武縣戰事之關鍵,又在我等。堅守山口十二個時辰,哪怕隻剩一兵一卒,也決不後退半步!”


    “末將領命!”諸位指揮使決然抱拳。


    林雄點點頭,“諸位各去準備,半個時辰後,大軍開拔!”


    待諸位指揮使離去,林英這才上前來以軍禮拜見。


    “兄長坐。”林雄略顯疲憊,他學著李從璟的模樣,揉了揉眉心。


    林英沒有坐,他忍不住道:“西川賊軍有三條路線可供選擇,確實不假,然則此番進入玄武縣作戰,大軍派遣了許多斥候穿過龍門山脈,向西打探賊軍動靜,難道沒有消息傳回?”


    “怎會沒有消息傳回?”林雄苦笑,顯得很是無奈,“隻不過兄長也知曉,斥候並非神仙,一旦西川賊軍控製了龍門山西邊的出口,我軍斥候也出去不得。”


    “軍情處的眼線呢?也沒有消息?”林英追問。


    林雄搖搖頭,“孟知祥此番明顯是有備而來,賊軍晝伏夜行,且全都大張旗鼓,每路軍都像有三萬人,軍情處打探不到翔實消息,空有飛鴿傳書也是無用。”


    林英了然,“如此說來,不到最後關頭,的確無法知曉賊軍虛實,這場仗確實難打。”


    “正因如此,我才找兄長來。”林雄點頭道。


    “你找我來,到底是有何事?”林英問。


    “我想請兄長分領一路,負責把守一道山口。”林雄認真道。


    林英苦澀搖頭,“君子都並不缺乏智勇雙全的將領,尤其是近年來,有許多從演武院進來的苗子,都很是不錯。”


    “看來兄長的確沒有疏忽君子都的全局情況。”林雄很是欣慰,隨後嚴肅道:“但是兄長也該知曉,此番我這樣做,並非是特意給兄長立功起複的機會,而是此戰實在非同尋常。以三千對陣三萬,堅守十二個時辰,這還不算什麽,關鍵在於,我等麵對的,可不是契丹蠻子,也不是東川兵將,而是出自朝廷之前六軍與侍衛親軍的三萬精銳,是受孟知祥多年嚴苛訓練與恩惠的虎狼之師!”


    “麵對這樣艱巨而不容有失的任務,至少在當下,君子都不會再有人,比兄長更有把握應對,至少我都比不上兄長!”林雄正色道,“兄長,時至今日,不是你一人之榮辱得失,而是關係君子都之興衰,關係大帥伐蜀大業之成敗,我能內舉不避親,難道到了此時,兄長還要恪守俗禮,忌憚旁人議論,不肯全力以赴?”


    “放你的屁!”林英拍案而起,“隻要能完成任務,能有助於此戰勝利,為大唐興盛增添哪怕一絲力量,我林英豈會在乎個人榮辱,豈會畏縮不前,顧忌旁人議論?!”


    “如此,謝過兄長了。”林雄抱拳。


    林英歎了口氣,上前握住林雄的拳頭。


    兄弟倆眼神堅定,又充斥著一股神聖的意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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