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落山,一騎自道路盡頭現身,與夜幕同步而來。雄偉的城樓將李紹斌的身影襯托得分外渺,他望著暮色蒼茫的閬州,心頭籠罩著一層揮之不去的陰霾,這讓他的背影看起來分外孤獨,像是獨行在荒野上的瘦狼。


    腳下,入城隻半日的東川兵馬,正湧向城外,他們中的不少人都手持懷抱著方才搶掠來的財物,這讓行軍隊伍顯得亂糟糟的。這些披著鐵甲的軍士,走入城外深沉的暮色中,像是步入了深淵。


    軍敗了。


    在李紹斌的戎馬生涯中,這樣的時候並不多。在很久以前,當他還隻是一介卒、不能左右戰局的時候,也曾混在敗軍中倉惶棄城而逃,昔日那種狼狽無力與惶恐不安的滋味,李紹斌幾乎已要忘記。


    而如今,眼前的現實讓他再度體會到了這種滋味。李紹斌忽然發現,原來無能為力的挫敗感竟還是這般刺痛骨髓。


    前日,他率領大軍出征劍州,在張村一帶遭遇李從璟的主力,隨後兩軍交戰。他留下的斷後兵馬,連百戰軍半日都沒能擋住,將士們就開始奔逃。隨後,禁軍精騎如影隨形,追著他不停糾纏。


    被驅如喪家之犬,這讓李紹斌感到沮喪又惱怒,然而作為一軍主帥,他卻無力改變這種局麵。


    時至今日,李紹斌仍舊不後悔。不後悔在發現李從璟主力後,便率軍後撤。他的部曲本就沒有戰勝禁軍的把握,野外會戰,一旦失利,休大軍存亡,便是連他自己的性命,都不一定能保住。


    好在閬州地勢並不比平原,大軍無法處處施展,精騎也無法處處發揮實力,雖一路損兵折將,大軍的底子卻還沒有丟,這讓李紹斌很慶幸。


    然則退守閬州,李紹斌也沒了太大把握,百戰軍咬得太緊,眼下大軍入城不過半日,李紹斌卻又不得不棄城而走。在這半日中,他沒有約束將士。原本攻下閬州時,他還申明軍紀,因為他要收服、統治這個地方。但是現在,他需要的是三軍士氣,閬州既然不屬於他,至少離開的時候,他要帶著足夠多的♂♂♂♂,東西走。


    “李帥。”趙廷隱從城下疾步走上城頭,雖然有意壓製,目中仍有怒火,“李帥真要放棄閬州?”


    “不錯。”李紹斌收拾了情緒,淡淡回了一句。他現在忽然很討厭西川兵將,看見趙廷隱他也覺得不愉快。


    “李帥可知,閬州若是舍棄,果州也守不住!”趙廷隱強忍著怒氣。


    “知曉又如何?”麵對趙廷隱質問般的語氣,趙廷隱聲音也冷下來。


    “閬州、果州守不住,遂州也必不能攻克,一旦賊軍合兵,李帥可知這意味著什麽?”趙廷隱臉色愈發的黑了。


    “趙將軍有話不妨直。”李紹斌轉過身盯著趙廷隱。


    趙廷隱牙齒咬得吱吱響,語調也拔高了幾分,“昔日保寧軍、武信軍欲攻東川,是孟帥派兵襄助李帥,讓李帥能夠先發製人,攻下閬、果二州!不僅如此,李帥不願攻打遂州,孟帥也遣了西川軍代勞,敢問李帥,孟帥如此作為,可有向李帥索求什麽?”


    李紹斌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不用回答。


    趙廷隱顯然也沒指望李紹斌回答,他接著道:“孟帥之所以如此,圖得不過是兩川安定,是希望兩川能不被朝廷欺壓!而李帥呢?劍門關沒有守住,便也罷了,劍州沒能守住,姑且也不多言,但到了日,便連閬、果二州都要不戰而棄,讓賊軍得以大舉開進、多麵合圍,陷兩川於危境!末將敢問李帥一句,李帥到底意欲如何?”


    李紹斌眼中也升騰起一捧怒火,“本帥意欲如何,閣下難道不清楚?”


    趙廷隱氣急,“你......”


    李紹斌冷笑一聲,走下城頭,“閬州若是西川想要,本帥雙手奉上,你等要是有本事,就守住這座城池!”


    眼看著李紹斌走下城頭,趙廷隱氣得滿麵通紅,“李紹斌!”


    李紹斌忽然停下腳步,轉頭看著趙廷隱,“西川軍守不守閬州,本將管不著。但若你再敢對本帥大呼叫,本帥就撕了你的嘴!”


    罷,頭也不回出城,留下氣得五髒欲焚的趙廷隱,在暮色下渾身顫抖。


    打馬行出閬州城,王暉走近李紹斌,寒聲道:“綿州來信,城池恐怕守不住了。”


    “守不住也得守!要是綿州丟了,指揮使以上,本帥要他們悉數腦袋搬家!”李紹斌吼道。


    王暉臉色難看,低頭應諾:“是!末將這就讓信使傳令。”


    “慢著!”李紹斌叫住王暉,麵沉如水,“你先行一步,日夜兼行,馳援綿州。記住,無論如何,綿州不容有失,否則,提頭來見!”


    王暉凜然領命。


    待王暉縱馬去召集部曲,李紹斌沉著的麵色這才稍稍緩和。夜幕已經完全籠罩四野,將士們打起了手中火把,在黑夜中連接成一條火龍。火光下,每個人都神色沉重,埋頭不語,與當日攻打閬州時的鬥誌昂揚形成鮮明對比。


    李紹斌回頭看了一眼閬州,眸子裏流出複雜的情緒,似是不舍又似是不平,良久,他回過頭,自顧自道:“李從璟,是本帥瞧了你。可你也別得意,本帥在梓州相候,屆時再一決生死!”


    城頭上,孟思恭找到趙廷隱,“李紹斌這匹夫走了,難不成我軍真要固守這閬州?”


    “兩川之事,難道都是我們的?!”趙廷隱氣道。


    孟思恭無奈,隻得大罵李紹斌。


    “罷了!勝負乃兵家常事,眼前戰局雖然不利,還沒到山窮水盡的時候。”趙廷隱搖頭而歎,“且看大帥如何安排吧。你我先退回遂州。”


    “是。”


    李從璟到閬州的時候,百戰軍已經完全控製了城池,城中的蜀兵先一步撤離殆盡,這座本以為需要花費大力氣才能奪取的城池,眼下竟是以近乎兵不血刃的方式拿下,這在讓眾將士感到振奮的同時,也讓李從璟的幕僚們感到哭笑不得。


    桑維翰言語更是直接,明李紹斌不過跳梁醜,實不足為慮。


    進城之後,李從璟很快便發現城池已滿目瘡痍,不少地方還有大火方被撲滅的痕跡,街坊到處都是神情悲苦的百姓,滿目惶然,哭聲依稀。李從璟發現,對方看向禁軍的眼神,充滿忌憚恐懼與麻木,唯獨沒有欣喜。


    或許在他們看來,王師與東川軍並無兩樣。


    李從璟回頭看向王樸,王樸立即拱手道:“撫民之事已盡數安排下去,官吏們正在統計城池損壞情況,不日便會開始重建。”


    “先分糧食。”李從璟吩咐道,“孤看家資盡毀者不在少數,總不能讓百姓一直忍饑挨餓,肚裏有了東西,人心就會安定下來。”


    王樸應諾,自去調度此事。


    馮道讚歎道:“殿下慈悲心腸,真是百姓之福!”


    李從璟沒理會,停下腳步,對身後一人道:“拜托大師了。”


    齊己雙手合十,“貧僧自當從命。”


    這時,有遊騎帶軍報入城,騎士在李從璟麵前滾落馬鞍,“稟大帥,虎衛軍已複果州!”


    李從璟頭,示意知曉。


    “虎衛軍占據果州後,遂州城外的西川軍,便是三麵受敵,想必遂州之圍不日可解了。”莫離道。


    李從璟稍作沉吟,“傳我帥令,遂州之西川軍撤離,武信軍不必追擊。再傳令郭威,叫他按既定計劃行事。”


    遊騎領命,自去找桑維翰領文書。


    李從璟沒有著急去官衙,而是由軍情處銳士領著,去了一條長街。


    長街並無特別之處,若硬要分出些許不同來,便是兩側牆麵上,還殘留這許多凹坑劃痕。


    這裏,便是當日姚洪血戰不降,最終力竭戰死的地方。


    空蕩蕩的街道,此時什麽也沒有,李從璟在街口站了許久。其間,他隻看到一隻髒兮兮的黑狗吐著舌頭走過來,朝街口眾人吠了兩聲,隨即又連忙跳走。


    若非李從璟下令軍情處打探,往後又有幾人會知道、會記得,這條尋常的街巷,曾有一位忠義勇武的將軍,帶領數百精忠報國的熱血兒郎,與賊寇戰至最後一人?


    “寧為君王死,不為賊奴生!”這是姚洪臨死的怒嚎。


    李從璟沉默了許久,才緩緩開口:“姚將軍的屍首找到沒有?”


    軍情處銳士遲疑著答道:“沒有找到。聽,李紹斌恨姚將軍不投降,戰後將姚將軍遺體分屍,喂了......喂了狗。”


    李從璟雙拳緊握,深邃悠遠的眸子瞬間冷到了極致。


    在場諸人,莫不神色激憤。


    半響,李從璟攥緊的雙拳鬆了開來,他沉聲道:“重建此地,改名忠勇坊,為姚將軍立廟!”


    “是!”


    李從璟抬起頭,在這裏正好可以看到城樓,昔日,姚洪或許便是從彼處一路戰至此地。


    離開長街前,李從璟道:“將姚將軍的事跡通傳三軍,告訴將士們,本帥要用李紹斌的人頭,來祭奠姚將軍和在此殉國的勇士們!”


    三日後,李從璟得報,李仁罕自遂州撤軍,遂州之圍已解。


    接報後,李從璟下達軍令,諸軍兵發梓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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