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看罷手中李紹城的血書,默然不語,將其收入懷中,讓孟鬆柏牽來戰馬,一言不發上馬而去。∑頂點小說,


    李紹城所言不錯,北山一役的敗北,的確丟失了好不容易打開的局麵。原本,閬州雖破,遂州猶在,加之郭威進軍合州,近則與夏魯奇呼應,遠則與北路軍呼應,大軍壓境,兩川馬上就要陷入困境。若是劍州能夠攻克,不說對兩川震動多大,對兩川軍民士氣打擊有多大,三麵夾擊之下,兩川覆滅在望。


    而如今,大好局勢,毀於一旦,先鋒的確可以退守劍門,等待李從璟率領主力趕到,然則,劍州的援軍,也在源源不斷趕來,兼有北山之勝,可想而知,士氣高昂,接下來的仗自然不好打。


    此時,李從璟隻知先鋒軍敗,還不知導致萬軍潰散的蜀兵,不過千餘人而已。若是他知道了此間細節,恐怕要氣得吐血,他為將為帥這麽多年,從五百人攻下新鄉、共城、淇門,三千將士淇門建軍,提百戰軍轉戰盧龍,聯合各方馬踏草原,還未吃過這樣的虧。


    當然,事後李從璟知道了北山一役的詳情,也的確震怒,並且將其引以為生平用兵之恥。這是後話,暫且不提。


    且說李從璟出了劍門關,李紹城、李從珂、石敬瑭等人,俱已回到關隘,聞聽李從璟到了,都卸掉披掛,著了白衣,前來拜見,意為請罪。


    李從璟出關之後,未去居處,而是披掛齊整,立於校場,下令橫衝軍集結。李紹城等三人來拜見的時候,看到的是麵無表情、鮮衣怒馬,在檢閱將士的兩川四麵行營都統。


    “末將拜見大帥!”三人在李從璟身前垂首參拜,良久,卻隻聽見較場上將士往來奔馳聲、甲胄相撞聲,未曾聽到麵前的統帥有隻言片語。


    秋風蕭瑟,不知等了多久,直到三人額頭滲出汗水,才聽到橫衝軍都指揮使高行周大步前來,在三人身旁,向統帥複命:“奉大帥令,橫衝軍集結完畢,請大帥訓示!”


    李從璟策馬往前兩步,看著眼前一望無際的鐵甲將士,開口沒有訓示,隻簡單下達了一條軍令:“攻占劍門縣,往北山紮營!”


    ——北山之敗後,三軍逃散,劍門守軍望風而走,和眾將士一同退守劍門,那龐福誠、謝鍠兩人,引了數百人,輕輕鬆鬆將劍門縣再收入囊中。


    高行周挺胸應諾,翻身上馬,領軍而行。李從璟越是沒有訓示,意思便越明顯:攻下劍門縣、紮營北山,毫無難度,無需贅言。至於紮營北山之後如何,更不用李從璟多說,必要修建七萬大軍的營地。而這其中,若是出了什麽差錯,自有軍法-論處,以李從璟的治軍風格,絕不會留情。


    在高行周看來,用禁軍去攻劍門縣,去北山紮營,可謂殺雞用牛刀,這本是先鋒的任務,先鋒沒完成,便由他們來做,他們既然是禁軍,就得拿出禁軍的樣子來。出差錯?那是在開玩笑!


    布置完橫衝軍的行動,李從璟這才將目光轉移到李紹城、李從珂、石敬瑭身上。


    李紹城之所以能活著,是丁茂眼疾手快,在他自刎的瞬間,將其攔下,之後,史叢達率一部靜難軍前來接應,李紹城這才得以活下來。而至於李從珂、石敬瑭兩人,為何能活著——他們倒是沒有理由能不活著。


    三人神色俱都慚愧,卻又各有不同,李紹城麵容坦然,已做好被軍法處置的準備——他甚至很希望被處置,如此,他內心的負疚感便會小上一些。


    北山一敗,先鋒大軍一萬五千餘將士,死傷過千,這其中,戰死者寥寥,多是逃亡時,自相踐踏而死。也多虧龐福誠、謝鍠人手不足,否則,追殺之下,死傷必定慘重。


    雖則如此,將士逃亡途中,丟盔棄甲者數不勝數——盔甲畢竟沉重,很影響逃命的速度,是以但凡大潰之軍,基本都會脫掉甲胄、扔掉兵器。


    李從珂雖也慚愧,更多羞惱,麵對李從璟,有些無地自容,想說話,糯糯半響,最終無言。


    石敬瑭則是頭埋得最低,他與李從璟本有過節,明麵上你親我愛,背地裏,忌憚萬分,此番作為先鋒出征,得益於李嗣源的安排,他本有意趁此機會,建立功業,也好擴大勢力,以便日後對抗李從璟,不曾想夜半營驚,他驚怒交加,恨不得提刀再戰,但終究沒如李紹城一般,意氣用事,因為他判定了:大勢已去。


    作為敗軍之將,必有懲戒,石敬瑭知道他避不過去,但他也知道,李從璟無法做得太過分,難不成,還在軍前斬了他?是以,頭埋得低,實則死豬不怕開水燙。當然,他也憤恨,憤恨於沒能建立軍功,如今還要在李從璟麵前候罪,這讓他感到極為恥辱。


    將三人神色納入眼底,李從璟下了馬來。到得今日,對北山一役的具體情況,李從璟已是了如指掌。


    他先是走到李紹城麵前,將對方扶起,“靜難軍為我伐蜀大軍疾火先鋒,任務在奪下劍門關,你部半月奔襲千餘裏,一日奪得永定關,旬日內連克劍門七寨,功勞甚大,任務也完成得很好,沒有辜負朝廷重托,此戰頭功,非你部莫屬。來時,本帥看了戰場,血跡斑斑,當時戰況之慘烈,有如親見。北山之敗,責不在你,你勿用自責過甚。”


    李紹城平日裏寡言少語,性情堅韌,加之往年為李從璟副手,免不得對自己要求甚高,時時惕厲自身,李從璟將他安排在邠州,早先就說過,日後若是兩川有變,他責任重大。


    此番帝國伐蜀,朝廷不用新編禁軍為先鋒,也不用地位顯赫的護**、保義軍,而是點了名不見經傳的靜難軍的將,雖說靜難軍有地利之便,李紹城也深感厚望,所以此番攻打劍門關時,分外謹慎,謹慎之餘,又不失機變,便是不想辦砸了差事,辜負重托。


    北山之敗,李從璟固然引以為恥,李紹城作為當事人,焉能不引咎自責,此番前來請罪,早就做好了被嚴加懲戒的準備,不曾想,竟然聽李從璟說了這番話,意外、震驚之餘,免不得心頭泛酸,想起這些年的夙興夜寐,此戰的辛勞不易,雙眼通紅。


    轉瞬間,又念及北山之敗的情景,知道兩川局勢因之變得困難,又想起天成二年,李從璟平定荊南時,林英因為攻打長林不下,致使李從璟險些沒能製服江陵,而後被革職,至今仍不被起用,昔日驍勇之將,淪為籍籍無名之輩,腦海中百轉千回,最終隻剩下了一個念頭,當即在李從璟麵前拜下,以頭搶地,悲聲道:“末將有負大帥所托,有負朝廷所望,萬死難恕!”


    李從璟歎了口氣,將李紹城再度扶起,“兩川之役,這才剛開始,往後有的是仗打,靜難軍勇奪劍門關,善戰之名已經流傳,往後還有的是你用武之地,此時何必悲慟!且住了悲泣,自去收拾將士,來日本帥還要用你!”


    李紹城心下感動,涕泗橫流,聽到軍令,立馬抹去淚水,振奮精神,昂首挺胸,“末將遵命!”


    李紹城離開後,李從璟看向李從珂、石敬瑭。


    李從珂臉色訕訕,有些無地自容,“大帥......從璟,三哥此番馬失前蹄,委實失之大意,你怎麽懲罰三哥都行,隻一條,哪怕是做一馬前卒,也要讓三哥繼續參戰,讓三哥有洗刷恥辱的機會!”


    平日裏他與李從璟私交甚篤,彼此稱呼從不以爵位、官職,仍舊保持了親密的風格。不過此時乃是在軍中,如此相稱,卻有些走後門的神韻。


    李從璟沒說話,目光落在石敬瑭身上。


    石敬瑭心下五味雜陳,卻也知道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反正打定了注意,李從璟不會殺他,也就沒什麽太大顧忌,再者,李從璟若真讓李從珂戴罪立功,還能單獨將他踢出去?


    “敗軍之將,請秦王治罪!”石敬瑭言簡意賅。


    李從璟笑了笑,讓兩人起身,這才慢悠悠道:“本帥治軍,與常人並無不同,不過賞有功、罰有過而已。賞罰分明,嚴行軍法,想必兩位也是如此治軍。今我帝國伐蜀,乃是國之大計,此戰方始,若不賞罰有度,隻怕眾將士不服,這仗也就打不下去。閬州城破,姚洪長街血戰,血積如流,橫屍塞道,猶且不肯屈服於賊;遂州苦戰,夏魯奇身先士卒,不避矢石,康文通率部投敵,史彥超憤而驅馬斬之,震動三軍。諸軍、諸將士,何以如此奮軀?報效國家而已!”


    “將士不曾讓國家失望,國家又豈能讓將士心寒?”李從璟笑著問李從珂、石敬瑭。


    李從珂連連稱是,他心想,李從璟說這些話,曆數將士辛苦,不就是為體諒他們嗎?他心頭略鬆。


    石敬瑭僵硬的應了聲是,無動於衷的模樣。


    “好,既然兩位將軍都稱是,便也是明事理之人,想必也就能體諒本帥的用心了。”李從璟笑著說完這句話,陡然間,變了臉色,眼眸中,殺意溢出,聲色俱厲,呼喝一聲:“軍法使何在?”


    “在!”


    “將這兩個敗軍之將,拖出營門,斬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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