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一


    窗外淋漓的雨聲讓張一樓從睡夢中醒來,他睜開雙眼,視線落在窗台,緊閉的窗戶沒透進亮光,天色未明。他披衣坐起,來到窗前打開窗戶,冷風撲麵,雨水落在窗前。


    一個人影提著燈籠從回廊中快步行來,他抬頭看見窗前的張一樓,恭聲提示道:“大人,卯時初刻了。”


    張一樓頭示意知曉,他回到屋中,梳理好長發,為自己穿上淺綠色官袍,腰間圍上九銙銀帶,又係上銅魚袋,整個人便如同換了麵貌,顯得威嚴精神起來。


    洗漱後,吃過些餐,管家為他遞上油紙傘,張一樓接了傘,來到院門,稍微停了下腳步,抬頭間,望見天空仍是漆黑一片,燈光中的雨水簾幕也似,從空中灑下來,落在地上四散飛濺,不一會兒便打濕了他的官靴。


    “天成四年三月十九日,穀雨。”張一樓在心裏默念了一聲,“張一樓,戶部員外郎,七品。”


    出了宅院門,在坊間碰到不少撐傘人,都是要去上朝的官員,三三兩兩,還不是很多,此地距離宮城不算近,居住於此的官員並不是很多,有的也大多官職不顯。


    出了坊門,走上專供官員上朝和消息傳遞的禦道,四下裏的官員就多了起來,四麵八方的撐傘人匯聚到禦道上,提著燈籠,在大雨中向北而行,雨水在街麵上敲敲打打,珍珠落玉盤一般。


    馬車、牛車也漸多了起來,卻都行駛的很緩慢,避免馬蹄、車輪將積水濺到行人身上。同是上朝的官員,彼此間禮敬有加,很是祥和。


    張一樓記得,他剛為官時,官員上朝可不是這樣秩序井然、禮數森嚴的,馬車、牛車可不會去照顧行人。


    但,自打秦王有一日在上朝時,譏諷了一名官居三品的大員,對方上朝時飛馳的馬車,比他在沙場殺敵時縱橫的戰馬還要威風後,就再也沒人敢在上朝時放開馬車速度了。久而久之,便有了今日這派相互禮敬之象。


    張一樓隻是百數上朝官員中的普通一個,渺得不能再渺,----,<div style="margin:p 0 p 0">即便是到了太乙殿,他也是進不去殿中的,隻能站在殿外。


    宮門還未開,門前已經聚集了許多官員,大夥兒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處,低聲問候、交談,宮門前有一排房子,是專供朝臣上朝時在此等候的,裏麵會準備茶水心,冬日還有炭火——然而房子不多,隻能供給三省六部的顯貴們,像張一樓這種官,隻能站在屋旁的一排雨棚下。


    張一樓來的不早不晚,距離宮門打開還有一兩刻,他收了傘,去了蓑衣,站在雨棚下抖露蓑衣上的雨水。或許是陰雨的緣故,天色還沒顯出光亮,張一樓往宮牆看了一眼,衛士們披甲執戟,雨水打在他們身上,將他們身材的輪廓勾勒出來。


    “張大人。”


    “蘇大人。”


    著深綠色官袍的蘇禹珪,與張一樓見過禮,就站他身旁拍打著身上的雨水。兩人同年及第,關係還算不錯,不過從官袍的顏色上就看得出來,蘇禹珪是六品,在升遷速度上,不到兩年,已比張一樓這個同年快了兩個台階。


    “看,那是何人?”


    “那不是石帥嘛?他不在陝州,怎生入朝了?”


    “還能因為何事?還不是上麵那些大人物,對那邊動了心思?”


    “你是......”


    “噤聲!可不能出來,事情還沒定,誰私下議論、散播謠言,被上麵那幾位知道,少不得要脫層皮!”


    聽著身旁不遠處同袍的議論,張一樓不動聲色,蘇禹珪也沒有參與討論的意思。恰在這時,蘇禹珪身旁又到了一人,收起傘,露出麵容來,不是蘇逢吉是誰。


    “張大人,蘇大人。”深綠官袍的蘇逢吉對張一樓和蘇禹珪見禮,然後笑道:“人人都在議論朝堂大事,為何兩位大人獨獨置身事外?”


    張一樓回禮,沒話,蘇禹珪卻道:“蘇大人有何高見?”


    “兩蘇”關係非比尋常,蘇逢吉性子較為開脫,故而不吝言辭,有意無意看向武官那邊,“河中節度使李帥、保義軍節度使石帥,相繼入朝,上麵那幾位有何心思,豈非已躍然紙上?這些年來,帝國歲歲豐收,國庫充盈,禁軍都已擴充到了三萬。在下聽聞,今歲帝國將再整編禁軍兩萬,時間不是深秋,而是提前到仲夏,此意為何,已不言而喻。再者,那邊兩位大人物,愈發不肯消停,天子之怒已發,豈能不九洲震動!”


    “新編兩萬禁軍,實非事,要提前到仲夏時節,可不容易。”蘇禹珪心中暗暗吃驚。


    蘇逢吉笑了一聲,“若是這兩萬禁軍,有一萬自河陽百戰軍中成建製選調,蘇大人還會認為很難嗎?”


    蘇禹珪不出話來,若果真如此,的確沒什麽不可能了。


    兩人著話,忽然看到麵前走來一人,服紫色官袍、著金玉帶十三銙、配金魚袋,大腹便便,滿臉堆笑,彌勒佛一般,不是馮道卻又是誰。


    “馮相。”三人不知馮道緣何會直接向他三人站立的地方行來,連忙躬身行禮。


    “兩位言談正歡,不要怪老夫打擾才是啊。”馮道眯著眼,擠進來與三人站在一起,卻沒看聞名洛陽的“兩蘇”,而是麵向一直“默默無聞”的張一樓,“方才老夫瞧見,‘兩蘇’相談甚緊,唯獨員外郎不發一言,卻是為何?”


    馮道放著專供的屋子不去待,而跑到雨棚下來,頓時吸引了許多人的注意,眾官員表麵不動聲色,卻都睜大了第三隻眼瞧著這邊。


    張一樓溫聲道:“兩位大人所言之事,下官不甚明了,故而不言,”


    馮道笑嗬嗬不置可否,轉而道:“員外郎之前所言的戶籍管理改良一事,老夫與幾位宰相論過了,甚覺得好,待會兒散了朝議,員外郎可有閑暇為老夫詳細?”


    張一樓肅然,拱手行禮,“固所願也,不敢請耳。”


    旁邊,“兩蘇”皆露震驚之色。


    此事不脛而走,頓時在許多官員心中激起千層浪。


    這是明顯得不能再明顯的信號——張一樓的機遇來了。


    至於這份機遇到底有多大,眼下的旁人還無從知曉。


    “秦王殿下到了!”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宮門外的官員們立即停止了各自的話題,紛紛站直了身子,準備行禮。


    馬車在眾官員麵前停下,一名甲士快步上前,撐開一柄大傘,幫著撩開車簾,一名身著盤龍異文袍的年輕人,躬身從車廂中走出,往馬車前一站,豐神俊朗。


    “見過秦王殿下!”


    無論是屋中的大員,還是雨棚下的官,俱都躬身行禮。李從珂、石敬瑭身在人群中,別無二致。


    “諸位免禮。”巨大的傘蓋將雨簾隔絕在外,秦王伸出一隻手來,略作示意。


    正當此時,鍾鼓齊鳴。


    宮門緩緩打開。


    “百官入朝!”宮門前,響起一聲洪亮而經久不息的傳喚。


    秦王自百官麵前不急不緩行過,從末尾到排頭,走進宮門。


    百官尾隨其後,依官品排好隊列,魚貫而入。


    張一樓看了一眼宮牆上的天空,隻見天色方明。


    ......


    百官肅立殿中,李嗣源高坐皇位,至此時,天已大亮。


    視朝期間,李嗣源著的是袞冕——皇冠上有冕板,板寬八寸、長一尺六寸,垂白珠十二,以組為纓;身穿玄衣纁裳,有十二章紋飾:衣上有日、月、星、龍、山、華蟲、火、宗蠡等八章,裳有藻、粉米等四章;內穿白紗中單,腰束革帶、垂大帶、蔽膝;佩鹿盧玉具劍。


    帝王威嚴,外有衣襯,內由氣實,尋常人等,自是不敢直視。


    百官拜過之後,如往日一般,各自奏稟諸事,李嗣源一一給予批示,言談頗為詳盡,並非隻個“可”與“不可”。


    諸事奏完,殿中安靜下來,氣氛愈發肅穆,直到這時,今日朝會才算是進入正題。


    樞密使、同平章事安重誨,出奏一事,引得不少官員倒吸涼氣,他道:“自陛下君臨天下以來,四海承平,國勢日盛,官知其所為,軍知其所戰,民知其所耕,此乃陛下聖恩浩蕩,澤被天下之故也。唯獨兩川之地,山匪不絕,道路不靖,屢有事端,民深受其苦,不可不察也。故臣以為,當於兩川之地,再立節度使,遣能者以馴之。”


    “遂州,果州,閬州,綿州,皆多事之地,臣奏,以遂州設一節度使,以果州、閬州再設一節度使,另向綿州增派精銳將士,如此,方可護佑一方安寧。”


    分割蜀地以弱其勢,增派蜀官以製其帥。這就是安重誨所言的核心意思。


    李嗣源不置可否,在許多官員驚訝的目光中,淡然自若,看向李從璟,道:“秦王為天下兵馬大元帥,知天下兵事,任卿所奏授節度使、調遣兵馬之事,秦王以為如何?”


    站在群臣最前,為群臣之首的秦王,出列奏道:“任相所請,乃老成謀國之言,兒臣鄙陋,竊以為可。”


    李嗣源頷首表示了解,又問其他幾位宰相的意見。


    諸人意見一致,都認為安重誨之言可行。


    李嗣源三問群臣,群臣無人言不可。


    如此大事,秦王、宰相們一致認為可行,豈是巧合?


    群臣誰不知曉,此事早已有了定論,拿到廷前走程序而已。


    三日後,李嗣源下詔:


    以夏魯奇為武信軍節度使,出鎮遂州;以李仁矩為保寧軍節度使,出鎮果、閬二州;以武虔裕為綿州刺史,並增戍兵。


    詔令下達,兩川震動。


    此舉,意味著帝國解決兩川之事的步伐,已進入真刀實槍的階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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