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有意試探桑維翰心智,因此這場問答頗多鋒利之處,雖說一個人言辭未必都是發自內心,但對睿智之士而言,要在問答間看出一些東西,卻也不難。


    桑維翰退下之後,李從璟問一旁的莫離,“莫哥兒認為此人如何?”


    “君如太宗,不免有白馬之盟,臣如房杜,可圖將來之策。若使君如太宗,臣如房杜,一時得失不足道。便是君如太宗,臣如房杜,未敢有獻土之事。若是君不如太宗,臣不如房杜,一時苟且,必為百年殘喘,與其如此,敢請魚死網破,或可激蕩後來人!”


    整個秦王府,莫離算是最為了解桑維翰的人,他複述完桑維翰對李從璟最後一問的回答,微笑搖扇道:“此言可謂見識精辟,獨樹一幟,給人夜雨驚鴻之感。”


    李從璟不說話了,他暗暗揣摩,今日桑維翰表現出來的見識、氣度,似乎與他日後幫助石敬瑭賣國的行為不符。說來可憐,李從璟對桑維翰知之不深,對其了解僅限於大才、賣國幫凶這兩者。


    李從璟自然不知,桑維翰對石敬瑭割讓幽雲十六州的態度如何,也不知桑維翰後來有過哪些軼3≧,事,更不知他因何而死。


    話說,時值石重貴與契丹開戰,契丹兵臨城下,左右勸桑維翰逃走避禍,桑維翰說:“吾國家大臣,何所逃乎!”


    後石重貴讓張彥澤來殺桑維翰,桑維翰凜然不懼,“吾為大臣,使國家如此,其死宜矣。張彥澤安得無禮!”


    又質問張彥澤:“汝有何功,帶使相已臨方麵,當國家危急,不能盡犬馬之力以為報效,一旦背叛,助契丹作威為賊,汝心安乎?”


    後來史官評價說:“維翰之輔晉室也,罄弼諧之誌,參締構之功,觀其效忠,亦可謂社稷臣矣。況和戎之策,固非誤計,及國之亡也,彼以滅口為謀,此掇歿身之禍,則畫策之難也,豈期如是哉!是以韓非慨慷而著《說難》者,當為此也,悲夫!”


    意思是說桑維翰對晉室的功勞很大,也很忠心,不負他社稷之臣的身份,對於石敬瑭賣國這件事,在當時情況下,石敬瑭是拿主意的,不是他能決定、左右的,又說他有功於國而被國家殺死,所謂謀士獻策、臣子輔國,個中艱辛與滋味也是很難的。


    李從璟不知曉這些,所以他另有考慮。


    莫離見李從璟久久不言,遂問道:“此人殿下打算如何處置?”


    李從璟沉吟片刻,摸著下顎道:“孤聞,王朝興盛,君主聖明,則朝堂之上奸佞絕跡、小人遠遁,青史所載者,多忠肝義膽之士、明政開疆之事。孤又聞,王朝衰敗,君王昏聵,則朝堂之上奸佞遍地、小人成群,史書所遺,唯忠臣蒙恥、喪權辱國之實。由此可見,君王如何,則臣子如何。王者有興王之臣,亡者有助亡之眾。”


    “桑維翰此人,實有才幹,心智堅韌更是少見,至於品性,未見有大奸之象。既如此,孤何不敢用?倘使孤乃明主,國有雄風,桑維翰自行正道,不複有遺臭之機,反之,罪豈在謀士?”


    李從璟的意思很明白,在他這裏,隻有能吏,沒有奸佞。若有奸佞、小人,必不為他所容,見之則誅。若是能吏,他們所做的事,都是李從璟所安排,李從璟又豈會安排他們去賣國?


    莫離點頭道:“殿下此言甚為在理。我朝有大興之象,日後殿下所為之事,必如朝陽初升,蓬勃向上,府中官吏之作為,自然隨殿下、隨國之大勢。退而言之,即便桑維翰品性的確有差,屆時誅即可,又何須多慮!之前顧慮重重,倒是離失態了。”


    李從璟笑道:“往後他命運如何,得看他自己了。”


    當日,李從璟下達指令,委桑維翰以秦王府錄事參軍之職。


    新政是大唐現今最重要的政事,關係全局,然則李從璟今年要關心的事,並非隻有新政,當然,作為如今大唐唯一的親王——宋王和趙王都是郡王,李從璟要做的事很多,但其中最為緊要的,還是兩件事。


    一是演武院,二是作院。


    這兩者,也是國家的根本大計。而實際上,演武院、作院都隻是前期準備,李從璟真正準備送給這個時代的禮物,是學院。隻有學院,才能真正為大唐提供全方位的人才,從而具備改變一個時代、推進一個時代的力量。


    最不過,那是基礎打好之後的事了。


    演武院的日常管理,之前一直是杜千書的職責,如今,懷孟無事,李從璟將杜千書調離河陽,到洛陽來專門管理演武院。在幽州時,杜千書除卻管理演武院,還兼顧一大堆事情,而今,杜千書隻是管理演武院,這也說明李從璟、李嗣源對演武院的重視程度。


    除此之外,作院現已並入演武院。


    這是一項很大的改動,之前演武院與作院一直是不相幹的兩個機構。研究兵甲器械改進,是李從璟加給作院的一項職能。而今,並入演武院的就是作院的這部分職能。如此一來,作院就重新回到單純的兵甲器械製造機構的位置。


    研究軍事工業、科技,本就是軍校職能的一部分,而李從璟就是按照後世軍校的標準,來打造演武院的,所以這部分職能理當從作院劃分出來,並入演武院。


    演武院建在城東,占地八千餘畝,其中布局極為廣闊。李從璟前來視察的時候,杜千書已經走馬上任,出任演武院副院長,實際上履行院長職責。


    對演武院,秦王府的一眾官吏並不陌生,早在幽州之時,諸人就沒少跟演武院打交道。李從璟帶秦王府官吏抵達演武院大門前時,杜千書已經等候在門外——除卻杜千書本人,倒是並無其他演武院教員、學員相迎,李從璟沒打算耽誤演武院正常運作。


    演武院牌樓外,有石獅兩座,高過大漢,顯得極為威嚴。牌樓上“演武院”三個隸書大字是李從璟親筆題寫——原本此事要李嗣源為之,奈何李嗣源並不識字,一手書法恐怕隻有他自己能體會其中意境。倒是李從璟,畢竟曾苦心孤詣寒窗十載,字哪怕寫得不如書法大家,畢竟也拿得出手。


    “恭迎秦王殿下。”杜千書上前行禮。


    若說杜千書在幽州時,還有幾分青澀未褪,經過多年磨礪,此刻看來,卻沉穩大氣,舉手投足間氣勢雄渾又不失內斂,即便是在人精邊地的洛陽,獨當一麵也是沒甚難度。


    杜千書在上任前就去秦王府拜會過李從璟,他就職演武院,李從璟對他事先也有過一番“培訓”,此刻倒沒有多少話需要多言,眾人直接走進大門。


    進得演武院,門屏處聳立一塊大石,上書“漢唐雄風”四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裝飾。


    這四字,卻是由李從璟提議,而出自李存審之手。老將軍戎馬一身,軍功獨步一代人,早已成為當世將士仰望的存在,無數事跡演化為傳說,在軍中廣為流傳。


    這四個字,雄渾厚重,殺氣凜然,筆畫間盡顯昂揚奮發之氣,又不失儒雅之色,稍知書法的人,便能從這四個字中,體會“漢唐雄風”的真正含義。


    過大石,是一矩形巨大廣場,廣場上沒有其他物件,唯一座座豐碑!


    每一座豐碑上,都有文字印刻,上麵的內容,都是有唐以來的一場場經典戰役、一位位曠世名將、一個個不朽傳奇。


    演武院新生入學,第一件事便是在教員帶領下,了解這上麵的一個個故事。


    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但使龍城飛將在,不教胡馬度陰山。沙場鐵血,多少兒郎馬革裹屍而還,何為軍人,何為榮譽,何為家國,盡在於此。


    而凡留名於此的人,將被世世代代後人銘記,同時時時刻刻惕勵後來之人。


    有字的豐碑,不下百數,卻隻占據廣場豐碑總數的十分之一,這裏的絕大部分豐碑,上麵並無文字。而有文字的最後一座豐碑,上麵記載的,正是李從璟軍進西樓、大敗契丹,迫使契丹簽訂城下之盟的事跡。


    這意味著,凡能為國而戰,為國而勝之將士,皆有可能在此留下姓名、事跡、功勳,從而流芳百世,被無數後來人敬仰、傳頌,成為後世楷模!


    “凡進演武院之學員,成則為將,不成則為卒,孤要讓他們時刻記住,軍人,為國征戰,是一生使命!他們的血,要為國家而流,而國家也會記住他們!”李從璟曾在演武院落成之後,如是對整個演武院道,“凡將士,士氣為先,氣乃軍之魂,將士有奮發激烈之氣,方能舍身忘死,方能爭先殺敵,今立軍碑,因在於此!”


    當年李從璟在淇門練軍時,曾繪“魁首”“沒鳥”旗,發給諸軍,用意在激烈將士苦練技藝。隻不過,比起魁首、沒鳥之分的方法,如今立軍碑的措施,卻是要方正持久得多。


    演武院建築不少,分區與後世學院相差不大,唯一不同之處在於,建築沒那般高,頂多三層。但要論氣勢,卻要雄渾大氣得多,且風格也不一樣,演武院的格局、建築,處處透露著崢嶸之氣。


    占地八千多畝的演武院,更多地方沒有建築,被分成了一塊塊大小不一的校場,方便學員演練各科武藝。


    除此之外,演武院還在洛陽城東郊設有萬畝模擬實戰區。這些地方經過改造,設有城池、河流、山川等地形地勢,是真正的用兵之地,可容納數百人往來征戰。對這些地方的運用,就是力求接近實戰,來檢驗學員指揮戰役、戰鬥的能力。軍隊秋日有都試,演武院同樣有。


    “依殿下之意,作院並入演武院的部分,改稱‘軍備研製處’。因‘軍備研製處’涉及火藥、重弓、重弩以及重型器械研製,所以單獨設在學院東部,與主體建築隔開,以免‘軍備研製處’試驗武器時誤傷學員。”


    杜千書一邊說著,一邊將李從璟引向“軍備研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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