酸棗縣主簿來了,他是被桃夭夭帶來的。


    酸棗縣主簿眼為黑布所蒙,桃夭夭帶他進來後,丟了手中繩子,向李從璟抱拳行禮:“殿下,酸棗縣主簿帶到。”說完,解下主簿眼前黑布,對他道:“此乃大唐秦王,還不下拜?”


    按照桃夭夭之前的性子,她將人帶進來後,定是隨手將對方扔在屋中,自個兒就把自己丟到椅子上去,或者抓她那頭淩亂長發,或者掏出水杯喝水,不理會事了。但而今不同,她恭敬向李從璟行禮,又規規矩矩將該做之事做完,這才站到一旁,保持一副候命的樣子。


    “秦王殿下?”主簿先前不曾被告知來此具體作甚,此時聽聞桃夭夭之言,大為驚詫,然其應是對桃夭夭的話深信不疑,因是立即撲通拜倒,大呼:“卑職酸棗縣主簿孫啟煌,拜見秦王殿下!”


    “免了,起來罷!”孫啟煌生得肥頭大耳、五短身材,瞧著很有福氣,李從璟和顏悅色,讓他起身。


    “謝秦王殿下。”孫啟煌顫顫巍巍起身,不敢直視李從璟,舉止局促,很是緊張。起了身,沒見李從璟問話,不敢擅自說什麽,恭恭敬敬候著。


    “不用如此局促,孤不會吃了你。”李從璟微笑道,“你既是酸棗縣主簿,當對酸棗縣安置流民一事知曉得清楚,孤此番前來,正是為評定各地對流民安置是否妥當,你知曉哪些情況,盡可如實說來,孤洗耳恭聽。”


    在孫啟煌來之前,李從璟已跟王樸說起過為何會找到此人。說起來並無奇妙處,秦王府、軍情處中不乏有人家鄉在滑州,與滑州諸縣官吏有些鄉裏鄉親的關係,桃夭夭經過排查、初步接觸,借助秦王府這塊招牌,最終將目標鎖定在孫啟煌身上。


    這算是《孫子兵法》中用間的一種,謂之鄉間。


    聽得李從璟開口,孫啟煌凝神細聽,半個字不敢漏過,李從璟話說完,他略微整理一番思路,即回答道:“回稟殿下,酸棗縣處理流民之法有三。首先,由駐軍都將、縣城官吏、富豪之家挑選,擇其青壯與年輕貌美女子,充入富豪之家,或為奴,或為仆,或為佃戶;其次,由駐軍、寺院挑選,同樣擇其青壯,用於為屯地、寺院耕田;最後剩下一些老弱婦孺,無人願收留的,一部分驅離本縣,實在無法驅離的,任由其自生自滅。”


    李從璟、莫離相顧失色,眼中怒火頓起。


    王樸尤為驚訝,“怎會如此?!”想起什麽來,爭辯道:“那縣城外的粥棚是怎麽回事,彼處聚集了那麽多流民,又是怎麽回事?”


    “回大人,縣城外的確有粥棚,卻都是聽聞秦王要來,臨時搭建,用於應付差事的。”說起正事,孫啟煌臉上緊張之色減少不少,口齒也清楚,“那些百姓中的確有一些人,是外縣湧來的流民,縣裏驅趕不及的。但此等人數經過先前處理,卻是不多了,不足以應付巡查。因是,各家大戶遣了些佃戶過來,冒充流民——這些人事先都被嚴厲警告過,不會與官人搭話。若是有官吏在流民中問話,自然有官府、富豪之家事先安排之人,來與官吏回話。”


    王樸:“......”


    “豈有此理!”饒是李從璟修身養性的功夫早已不同尋常,此時也氣得摔了茶杯。孫啟煌嚇得渾身一抖,連忙拜倒在地上,頭抵著地麵瑟瑟發抖,不敢多言一個字。


    表麵看來,官將、富豪之家收納青壯流民,似乎與地方不接納流民的分析相悖,實則不然。此等接納流民之法,官府不登記造冊,不設戶籍,流民進入官將、富豪私宅,供其差遣,主人家不必供給工錢,不用對其生死負責,可任意驅使,實與牲口無異。


    這已然是私販人口!


    不用花錢的勞動力,可任意驅使的黑戶,誰不想要?


    “視人如草芥,肆意買賣人口,亂世之象,末世之象!”李從璟咬牙切齒,憤然仰天而歎,“孤早知各州縣不會好好安置流民,流民處境會分外艱難,卻不曾想情況惡劣到如此地步!世道離亂,人心不古,人心喪亂,竟至於此,竟至於此!”


    青壯勞力大量流入官將、富豪之家,成為黑戶。因而即便是災後故地重建,戶丁也將銳減,地方勞力不足,自然產出也將銳減,朝廷賦稅由此減少,是以災患一次,朝廷就困窘一分。地方勢力得到大量青壯勞力,豈會浪費?於是乎土地兼並更加嚴重,流民更多,富者越富,貧者越貧,直到再度進入循環。


    長此以往,地方與朝廷力量此消彼長,朝廷如何養得起精兵?地方官吏、兵將焉能不猖狂?焉能將朝廷放在眼裏?一旦社稷糜爛、人心喪亂、百姓離德到一定程度,饒是繼位之君有秦皇漢武之姿,又如何能力挽狂玩?


    地方勢力食國肉而肥己身,實在與寄生蟲無異。長此以往,國不成國,民不成民,而若外族入侵,神州豈能不陸沉?


    李從璟久經沙場,自有殺伐之氣,治盧龍九州、敗契丹數十萬大軍,自有赫赫威嚴,此時盛怒之下,如虎如狼,讓人無法直視。莫說那趴在地上發抖的孫啟煌,便是王樸都臉色蒼白、身子僵硬,大氣不敢出。


    “殿下息怒!酸棗縣害國害民之舉,的確罪不容誅,令聞之者恨不得寢其皮、啖其肉,然則滑、濮數州十多縣,情況卻未必盡是如此。”此時唯有莫離能出聲相勸,他起身執禮,“還望殿下明察。”


    李從璟得莫離之勸,勉強平複一陣心境,重新坐下來。這些國之蛀蟲必得清除,此時卻不是發怒之時,他轉顧孫啟煌,緩和語氣問道:“主簿方才所言之事,可有明證?”


    孫啟煌聞言顫顫巍巍從懷裏掏出一本頗厚的書冊來,不敢抬頭,雙手舉過頭頂,“卑職......有記錄往來明細之賬簿,呈......呈現秦王!”


    桃夭夭從孫啟煌手中拿過賬本,過來遞給李從璟。


    李從璟接過賬本翻閱一陣,麵色鐵青,但好歹沒有再發怒。


    放下賬簿,李從璟站起身,將孫啟煌扶起,在對方誠惶誠恐的目光中,安慰他道:“孫主簿揭發不法之事,於國有功,朝廷必定不會虧待。”


    “謝秦王殿下!”孫啟煌麵露喜色,連忙拜倒謝恩。


    李從璟揮手示意孟鬆柏將孫啟煌帶下去安置,回到座上,稍作沉吟,對眾人道:“酸棗縣城對待流民之舉,想必不是個例,其他州縣必有類似情況。桃統率,你調撥軍情處銳士,務必詳查此事,將附近州縣依照處理流民手段之不同,分門別類!有酸棗縣作為依據,此事想必不難,你需要多少時日?”


    “各州縣早先已安排過人手,大致情況都有所了解,要將州縣分門別類很容易,但要搜集足夠證據、監視控製相關人等,需要的精力便要多一些!”桃夭夭道。


    “照你所言,要達成目標,需要幾日?”李從璟問。


    “五日。”桃夭夭沒有絲毫猶豫道。


    李從璟沒有先回答可否,問莫離:“後隊車駕何時至酸棗?”


    “尚需四日。”莫離回答。


    “好,就給你五日時間!”李從璟看向桃夭夭,同意了她所請的時限。又道:“被各縣驅散之流民,總得需要地方落腳,這些州縣官吏必不會讓他們出現在我等視野中,極有可能將其引導在某些地方聚居、控製。流民缺衣少食,不說寒冬將至難以度日,恐怕在大雪之前就得餓死,此事不能再等,務必抓緊查清流民去向。王樸,此時交由你去辦!”


    “樸領命!”王樸起身行禮。


    李從璟繼續道:“為助各州縣安置流民,朝廷有專款撥下,這些州縣官吏貪贓枉法,自然也侵吞了朝廷銀錢,此事亦當先查。由專款之去向,可知是何人在主導處置流民之策略,如此才方便我等應對。若是縣官貪贓也就罷了,但若是州官、節度使......”李從璟冷哼一聲,不再在這個問題上多言。


    “寺院該如何處置?”莫離這時候問道。


    寺院名下耕田不必納稅,因此很多地方豪強、官吏,便將自家之田掛在寺院名下,與其相互勾結,共享其成。不難想象,長久以來寺院名下田地自然越來越多,寺院財富也越積越厚。而寺院僧人不事生產,寺院之田卻也需要人丁耕種,因此這番才有寺院參與到買賣、掠奪人口的事情中來。


    每逢亂世或朝政不明時,部分寺院勢力依仗身份之便,趁機發展,傾軋起百姓來較之一般富豪更為狠厲,絕對不可小覷。


    然則佛門清淨之地,難免為不明詳情之百姓所支持,另外,佛門僧人向來與士林交往甚密,若是此番簡單粗暴對待,恐怕對秦王府名聲不利。


    “隻要證據確鑿,照樣查辦!”李從璟毫不留情,“動手之前,將其罪行公諸於眾便是!”


    “諾!”


    說完這些事,李從璟最後問道:“百戰軍行至何處了?”


    李從璟離開洛陽之前,李嗣源秘授其調兵虎符,因是李從璟可以調百戰軍出懷孟。隻不過此番行動有其隱蔽性,百戰軍晝伏夜行,行蹤並不為人所知,以免打草驚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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