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照眼下唐軍的軍隊配置,一軍之中必有步卒與騎兵,一軍盡是步卒與馬軍單一兵種的情況幾乎不存在。在此基礎上,百戰軍則將騎兵數量提升了一個檔次,以指揮為單位,配置在各軍當中。在百戰軍本部一營六個指揮三千將士中,必有一到兩個指揮的馬軍,即便是以全步卒標榜的孟平所部,也並非沒有戰馬的。


    單一兵種即便是再強大,也容易被爭對,不足以應付戰場上所有情況,馬軍與步軍的結合作戰,才能最大限度提升軍隊戰力。所以哪怕是隻有百人規模的小軍鎮,也會配置一定數量的馬軍。


    百戰軍馬軍的尋常配置是長槊一柄、橫刀一柄、勁弩一支、箭囊兩隻,著柳葉甲,戴麵兜,配圓盾。馬軍各部精銳,又根據實際情況將戰馬裹甲,比例在十中出一,這與孟平所部配置橫衝都的原因類似,都是作為各部尖刀使用,每當衝陣時,這部分馬軍必定衝鋒在最前。


    正州城外的契丹軍,不乏裝備精良之部,然而無論契丹國這些年如何如日中天,也還在上升之勢中,許多固有瓶頸還沒有打破,缺鐵就是其中最為緊要的一項。耶律阿保機執意攻打渤海國,原本就有看中渤海國鐵礦的意思。眼前的契丹軍,仍舊沒有人人披甲,雖說這有兵種區別的原因——弓箭手就很 少披甲或者僅披布甲,而披甲將士中,大半為皮甲,著鐵甲者不過十之三四——這些就是契丹軍中真正的精銳了。而能與柳葉甲相提並論的鐵甲,就更少。


    在李從璟率軍與契丹征戰的這些年,對契丹軍備他沒少研究,也曾捫心自問,這樣的軍備,與當世中原軍隊相差頗大,日後他們又何以能滅後唐、後晉,荼毒中原?個中原因,應該還是在二十年後,契丹經過長時間勵精圖治,已經有了足夠的鐵,軍備大為改善,另一方麵,則是中原連年累戰,資源消耗過快,產出不足,沒有時間休養生息,自身軍備水平下降了。


    這些都是後話,可以不用贅言,然而就眼下來說,契丹軍備與中原軍隊裝備卻是相差頗大,而李從璟也不會讓契丹再有機會蓄積國力,在此消彼長之後侵略中原。


    而李從璟在盧龍的勵精圖治,則讓幽州軍的軍備較之尋常鎮軍又要精良一些,得益於滅梁之戰和北上之後數次大戰的不菲繳獲,這才讓幽州軍衝陣之卒,人人皆鐵甲利刃。而其中的核心力量,比如說君子都和個別精銳馬軍,可是人人額外負短矛、帶強弓的。


    夜幕中奔戰出的百戰軍,現出身形後,即可見其氣勢猶如山洪暴發,然其隊列卻如離弦之箭,強勁有力。百戰精騎一馬當先,風卷塵土,其部分成數股,從不同方位、對應不同轅門,突向契丹軍營,馬蹄聲如滾雷。三千精騎身後,萬七將士從黑夜裏跳出來,陣型嚴密,蟻聚成浪,潮起撼山。


    契丹軍營警-號驟然四起,營中無數將士的身影,陸續而雜亂的從營帳裏湧出,驚慌張望,在各自十夫長、百夫長喝令下列隊,人皆不知所措。“敵襲”的聲音此起彼伏,嘶啞驚惶,角樓上的軍士不停發出信號,零星騎兵從營中奔過,馬蹄聲雜亂無章。


    戰士向十夫長問詢,十夫長向百夫長問詢,百夫長向千夫長問詢,到處都是軍士焦急奔走的身影。營地裏馬嘶聲如蛙鳴,轅門、營門近處營帳裏的軍士,急忙奔向轅門、營牆布防,許多軍士一麵穿甲、提刀,一麵去牽馬、拿盾,布置拒馬、路障,妄圖迅速建立起防線。整個軍營的雜亂,由轅門處起,風過麥田一般,一浪浪向中軍營地蔓延,不多時半個營地就沸騰起來。


    到得這時,百戰軍精騎已經突至各處轅門外,麵對轅門內外單薄的防禦工事,他們速度不減,整個隊列滑過一道弧線席卷過來,前部百餘將士取下背後的投槍,擲向轅門、營牆上的契丹戰士,風起雲揚。


    槍如鬼影,閃電般飛來,將轅門、角樓籠罩其中,槍頭鋒利,穿過契丹將士身體,穿透柵欄,一個個契丹戰士從角樓、轅門上掉下來,落在地上轟然作響,濺起一陣灰塵,或再無聲息,或痛苦掙紮,或僵硬抽搐。


    緊隨其後的百戰軍精騎,紛紛舉起勁弩,對準麵前的敵軍將士,扣動扳機,刹那間箭矢成幕,雨簾一般將轅門、角樓、營牆內外的契丹戰士裹挾的沒有死角,噗噗的沉悶聲響中,慘叫聲如同驚弓之鳥。


    轅門內外單薄的防禦工事,被一擊即潰,倉皇的契丹戰士根本來不及做出有效應對,就被“大雨”傾倒,成片倒下。


    精騎如洪流,洶湧進轅門,他們黑盔黑甲,長槊駿馬。


    條條血路,在他們腳下初鑄。


    身先士卒的李從璟人高馬壯,他提韁挺槊,明光鎧在火光中明滅,將其襯托得婉如神明。他奮軀衝殺,長槊揮舞,血霧在他沉靜的眸子裏一蓬蓬噴灑,一個接一個契丹戰士在他身旁慘嚎喪命。他腳步如磐石,帶著身後近衛精騎,開山劈路。


    精騎開道,一往無前,步卒在後,殺人放火。


    渤海軍緊跟在百戰軍身後,隨其拚殺。


    營外的鐵甲浪潮,已經安全拍打在契丹營牆上,騎兵不能突入的轅門,則由步卒跟上,填充陷馬坑、壕溝,隨即眾將士湧入營地中,又向營地中間推去。


    破陣襲營,戰法百戰軍早已爛熟於胸,精騎筆直向前,力求在敵軍形成有效防禦、抵抗前,將攻陷區盡量擴大,而步卒將士則在攻陷區內往來縱橫,以滾刀陣將此區域中之頑敵,一一砍殺,不留一個活口。待敵營亂勢大成,則驅敵潰退,形成倒卷珠簾之勢,讓敵軍再無一戰之力。


    當世軍營之布置,與軍陣布置之意同,無不大營包小營,小營成大營,環環相扣,營地與營地之間又有空隙、防禦,以形成緩衝地帶,應對敵軍攻營。百戰軍先期以精騎破營,是為攻入契丹大營,而後連破數座千人小營,仗著出其不意、驟然發力,契丹應對不及,可謂勢不可擋。


    待其破營有五六座,契丹軍慌亂之態稍解,開始形成有效防禦,李從璟又令精騎掠向兩翼,以弓箭殺傷敵軍,使精卒上前,正麵攻營。多處一起發力,如是又被其破營數座,到得這時,契丹這一塊的大營,已是小半淪陷,眼看就要契丹軍已是支撐不住,就要開始潰敗,前麵忽現異動。不時,就有一眼望不到頭的契丹騎兵,黑壓壓的湧過來,迎戰各營的百戰軍。


    眼下百戰軍進攻的乃是耶律阿保機所在中軍大營,李從璟自然知道對方不可能叫自己如此輕易功成,有契丹精騎成建製來迎戰,也在他意料之中。李從璟絲毫不懼,沉著調度百戰、渤海軍,仍以百戰軍精騎打頭,去勢不減,去衝擊契丹騎兵。


    大營之中,營帳相連,不比空曠之地空間廣闊,可由騎兵成建製任意馳騁,營地通道雖也有寬廣之處,可容數馬並列奔馳,但更多地方,通道並不如此寬闊。營地如良田,阡陌縱橫,一旦出現騎兵正麵交陣的場麵,擁擠之下,就格外考驗騎兵素質,戰法靈活性與兵種配合,以及戰場發揮。


    來迎戰百戰、渤海聯軍的,正是耶律倍、耶律德光、耶律斜涅赤三將,所領戰士除卻其本部衛隊外,就是當下耶律阿保機身旁最為精銳的腹心部將士,總兵力並不輸於百戰、渤海聯軍。


    耶律德光等人率軍倉促來戰,李從璟仍舊率領百戰軍精騎一馬當先迎上。


    在這場戰鬥中,李從璟素來倚重的百戰軍驍勇騎將都不在——為大軍突圍而自陷虎口的郭威和君子都,尚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其是否有突圍;為李從璟奔襲正州而麵對數倍之敵的李紹城和孟平,仍舊率部在通水河穀死戰,生死未卜;而蒙三和其他將領,或者不擅騎戰,或者智勇不足以為萬人之先,而此戰又是百戰、渤海聯軍協同作戰,容錯率大為降低,李從璟必須事先士卒,為大軍開道,以保戰局無虞。


    早先,馬懷遠以身做餌,引誘耶律欲隱,薊州軍數千將士因此死傷大半;彭祖山血戰泊汋城外,至今昏迷,生還希望渺茫;何君來死守泊汋城,在勝利到來的前一刻,力竭而死在更遠處的幽州,衛道、章子雲等夙興夜寐、嘔心瀝血為大軍保障後勤,無數幽州熱血兒郎,正在奔向軍營,以備征戰。


    李從璟無暇顧及其它,唯求戰而勝之。


    兩軍在營地之中短兵相接。於耶律德光等人而言,身後就是契丹皇帳,是皇帝耶律阿保機,他們不能後退半分,廝殺自然拚盡全力,敵我雙方都是精銳,都有不成功便成仁的理由,此刻相見,唯有以戰力見真章


    戰至酣處,兩軍陣前勝負參半。


    契丹軍由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三將統領,三將都是萬中挑一的勇將,身邊又各有精銳近衛,戰力更是非凡,因是這三將衝殺之地,百戰軍精騎傷亡頗大,且不能製止其勢。好在百戰軍自有一套交陣戰法,各部互為援引,不至於一落下風便退。這一情況也被李從璟及時得知,他略一沉吟,不難計算出,即便是他率領近衛精騎殺潰一部眼前契丹騎兵,也不能彌補對方三將給百戰軍帶來的損傷。


    但要李從璟去將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一個個從戰陣中捏出來斬殺,又根本不可能。


    戰至此處,戰場形勢很明朗,百戰、渤海聯軍攻勢被遏止,再無法像之前那般高歌猛進,但要說攻勢受挫卻也不至於,在被他們攻陷的大片營地內,在百戰軍主導的收割戰法下,契丹戰士幾無還手之力,那一片營地在有李從璟率部頂在前麵,與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鏖戰的情況下,已被百戰、渤海聯軍徹底打爛。


    眼前擺在李從璟麵前的選擇不多,如若大軍不能進,則早晚被迫撤退,一旦讓契丹軍穩住陣腳,給耶律阿保機從容調度的時間,好不容易爭取到的良好局勢就會被逆轉。念及此處,李從璟知曉,當務之急,還是盡可能多的攻陷契丹營地,讓慌亂蔓延。


    叫來蒙三,李從璟對其麵授機宜。


    蒙三聽完李從璟的部屬,變色道:“軍帥,這如何使得,豈非叫你身陷絕境?”


    “狗屁絕境!”李從璟吐了口血水,“鹿死誰手還在兩可之間,你哪來這些廢話,執行軍令!”


    李從璟的強硬態度讓蒙三無法多言,隻得埋頭去部署戰鬥。


    在這片營區內,營地已成火海,衝天火光讓契丹各營戰士的慌亂加劇,若非耶律阿保機一條條軍令及時下達,約束各部,恐怕圍困正州城的契丹連營已經完全亂起來。


    徹底擊潰營地之敵的近半百戰、渤海軍,從火光四溢的營地中抽身出來,卻沒有匯聚到正在與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鏖戰的前軍中去,充實己方力量,而是分作兩部,分向兩邊的契丹軍營突去,一路奮力拚殺、破營、縱火。


    耶律德光從拚殺中抬起頭來,在得知李從璟的部署後,臉色難看道:“李從璟這是看準了我們一時奈何不了他,他也一時奈何不了我們,轉而改變戰法,不再尋求破我軍陣、直取中軍,而是隻求拖住我等,而令餘部繼續陷營,使我連營亂象加劇!”


    “這可如何是好?”身邊有人擔憂道。


    耶律德光陰沉著臉,“便是我軍也分兵去應對,依照眼前局勢,也無法完全阻止其軍,而大軍在各處混戰,隻會使亂象加劇,到得那時,倒正中李從璟了下懷了!這廝端得是奸詐、狡猾!”


    稍作思索,耶律德光又道:“敵軍今夜之戰,核心還在李從璟身上,若無李從璟所部為根基,亂營的敵軍將再無依仗。為今之計,唯有將李從璟所部擊潰,才能收獲釜底抽薪之效!你等可看摸清了,李從璟身在何處?”


    “摸清了,在那邊!”身邊有人以手示意。


    “好,隨本帥去斬了李從璟!”耶律德光召集近衛精銳,拔馬轉向。


    類似的對話,也發生在耶律倍和耶律斜涅赤身上,沒多時,三人不約而同帶領精銳近衛,從各處向李從璟所在方位奔馳而來。


    李從璟所在方位之所以會暴露,實在不是什麽難以想見之事,畢竟他所在之地,契丹軍遭受的打擊最為嚴重。經由部將提醒,李從璟聞聽契丹軍陣變動,心知必是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齊齊殺將過來,哈哈一笑,絲毫沒有後退之念,“便是引其來戰,好讓我將其悉數斬之!”


    聽到李從璟這句話,眾將士士氣振奮,唯獨跟在他不遠處,率部參與混戰的桃夭夭,惱火的罵了一句,“真是瘋了,還知不知死活?!”


    李從璟這邊廂殺亂耶律阿保機本部半個營地,火光映照得正州城牆都一片通紅,形勢如此,大明邢豈不知勝負就在今夜?他在率部強突契丹營地同時,傳令給正州守軍,令其出城迎戰。


    在此苦戰十多日的正州守軍,不少早先都已心灰意冷,已作敗退之準備,眼見局勢扭轉,有取勝之望,又見主將奮戰在外,得令殺出城時,多士氣激昂。雖然其大部被營外由攻城轉為防守的契丹軍攔住,但其奮勇戰鬥之態,卻使得今夜之戰,場麵更加混亂。


    契丹軍空有七八萬大軍,卻被限製在各處,無法形成合力,而黑夜裏不斷加劇的亂象,讓這些早以為勝券在握的戰士,在經受巨大心理落差後,開始人心浮動。這種心理變化,因為耶律阿保機就在營中,被有效降低,但卻不會消弭無形。


    耶律德光、耶律倍、耶律斜涅赤三將中,李從璟首先見到的是耶律德光,這並不難理解,換做李從璟是耶律德光,怕是也會如此急切趕來,迫不及待要一雪前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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