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更。+,)


    幽州城。


    萬家燈火暖北風,一複一日繁華熱鬧起來的幽州城,便是到了入夜時分也沒見如何沉寂,此處沒有漁家唱晚,卻有北地特有的豪邁風情,便是那煙花之地,都有幾分熱血氣。自打李從璟出陣幽州,城裏對宵禁之事愈發寬鬆,到而今,宵禁更是子時之後的事。


    盧龍節度使李從璟雖不在幽州,節度使官衙卻依舊人來人往,各級官吏各司其職,既處理日常政事,也為正在前方征戰的幽州軍保障後勤。如今坐鎮節度使官衙的,是掌書記衛道,在莫離、杜千書、王樸等一眾李從璟心腹文吏都不在幽州的情況下,衛道肩上的擔子便顯得愈發沉重。至於幽州刺史費高章等人,並未被排除在戰事後勤保障體係之外,隻不過凡事拿主意的,仍舊是衛道罷了。


    到了夜裏,節度使官衙中的各級文吏差不多都各歸其家,留下來的都是住在官舍的小吏,這些人雖然品階不高,卻把持著節度使官衙各司的緊要職位,多半是跟隨李從璟日久的心腹,也即李從璟這個軍政集團的骨幹。


    正在挑燈夜戰處理事務的衛道,在接到一份來自前線的書信後,當即丟下手中雜事,揣著書信找到章子雲。


    章子雲今日難得休息的較早,剛入睡,就被衛道從被窩裏揪出來,對此他卻沒有半分怨言,披衣坐起,招呼衛道落座。能讓衛道不顧安歇,星夜前來找他商量的,自然是萬分重要而又緊急的事,這樣的事自然片刻也耽誤不得。


    看過衛道遞來的書信,章子雲抬頭看向衛道,“衛兄,既然公子已經下令,事不宜遲,你我明早就該著手處理此事。”


    這也正是衛道的意思,他沉聲道:“不瞞你說,軍帥這封書信,我已是望之久矣。大軍在渤海戰事的進展如何,雖然有定期軍報傳回,但你我身不在前線,局勢到底如何,無法得知,這也是我一直牽掛的。軍帥臨行前,與你我說過,若是戰事順利,事有可為,方會給你我這封書信,如若不然,那麽你我接到的,就會是另一份命令。如今軍帥下令幽州全麵進入作戰狀態,這至少說明,大軍出征渤海的階段目標已經達成,隨著這份命令下達,幽州全麵應戰,那麽軍帥他們的征戰,定已全麵轉入第二個階段了。”


    “正是如此。”章子雲點頭,目光炯炯看向衛道,“到了這個階段,就是你我挑起重擔,大展身手之時。”


    卻原來,李從璟在出征之前,針對戰局發展的不同趨勢,在幽州是有相應布置的。幽州軍進入渤海征戰,第一階段的戰略目標,是遏止契丹軍攻滅渤海國的步伐,現在,這個目標已經達成。那麽根據事先李從璟在幽州時,幽州方麵的推演,接下來戰事大抵會進入相持階段。在這個階段,幽州軍聯合渤海軍,與契丹大軍在渤海展開會戰,是戰事進行的最為頻繁和激烈的時候。如果戰爭發展到這個階段,那麽幽州就要放開手腳,不再顧忌各方勢力,尤其是不顧忌朝廷猜忌,要全麵進入臨戰狀態。而之前李從璟辛苦埋下各種明棋暗子,此時也都將毫無保留顯形。


    簡而言之一句話,舉盧龍九州之力,不惜一切代價,謀求此戰勝利。


    “舉盧龍九州之力,不惜一切代價,謀求此戰勝利。這句話說出來簡單,實則理解起來並非那麽簡單。渤海之戰,戰在國門之外,固然避免了盧龍生靈突然,山河焦灼,但對大軍戰力,尤其是後勤補給的要求,就要高得太多。眼下,渤海國能給大軍的幫助太少,軍帥能夠依靠的補給,就隻能是幽州。若非如此,軍帥也不會將杜千書、皇甫麟兩人放在營州,來確保補給線的源源不斷。”


    一燈如豆,窗外北風呼嘯,屋內被黑暗充斥,那短小的火苗,猶如航行在大海上的小帆,麵對太多的不可預知,在重重阻隔中前行,分外艱難。衛道繼續低聲道:“後勤補給,有軍糧、軍械、兵員、醫藥,軍糧又分人糧與馬糧,軍械又分甲胄兵器與攻城器械,兵員補充又分老卒與新卒,醫藥則包括大夫與藥材,這些賬目林林總總,都要出自幽州節度使官衙,可謂是事無巨細,皆由你我掌握,大軍的命脈,都攥在了你我手裏,這份重擔,隨著幽州放開手腳,全麵應戰,無疑又大了許多。追根揭底,大軍作戰的地方,距離幽州不近,雖說不至於前方將士食糧一石,路途消耗卻要三十石,但也決不可小覷。”


    說到這,衛道深吸了一口氣,問章子雲,“子雲,大軍從未有過這樣的征戰,軍鎮也從未著手處理這樣的大事,你有信心將其做好麽?”


    章子雲握緊雙拳,堅定道:“無論有沒有信心,無論能否做到,都必須做到。軍帥一世英名,盧龍十年榮辱,萬千將士身家性命都在於此,焉能容許我等有半分差錯?”


    衛道鬆了口氣,看著麵前這個年輕人,欣慰道:“你能有這份心,我便放心了。”


    “軍糧、軍械、兵員、醫藥如何補充,如何運輸,諸事在大戰前就已有規劃,綱目已定,如今緊要的,是保證其順暢施行。”章子雲努力平複著心跳,“現在我擔憂的,也正是在此處。”


    “你的意思是?”衛道投過去詢問的眼神。


    兩人眼神碰撞,實則都已了解了對方心頭所想,章子雲沉聲道:“幽州官吏,無非兩派,一是你我這些節度使嫡係,一是本地舊有官吏勢力,雖說以幽州刺史為首的本地勢力已明顯投向軍帥,但在我等放手整編青壯入伍、擴充兵員,大規模起用府庫軍械而被朝廷猜忌的情況下,他們是否還堅定站在我們這一邊,不能不思量。”


    “的確如此,這是一個棘手的問題。”衛道頷首道,“如果他們不鬧事也就罷了,一旦不配合,事情萬一發展到了最不利的局麵,該當如何?”


    章子雲搖了搖頭,盯著衛道堅決道:“決不能出現本地官吏不配合的情況,一旦出現這樣的局麵,大局將毀!”


    “若要如此,唯有緊密盯梢,在過程中監視,一旦他們有不好的意向,即將一切撲滅在萌芽狀態!”衛道聞琴聲知雅意,接過話,隨即極為少見的冷笑一聲,“對此軍帥也不是沒有應對之策,屆時演武院將派出人手,全麵接管本地官吏缺職後留下的空缺,最低限度減少動蕩!”


    “不過,這樣的活兒你我可做不來,太精細也太複雜,千頭萬緒,難以把握。”章子雲道,“而偏偏這件事,又容不得半分差錯。”


    衛道怔了怔,“那該如何?”


    章子雲默然不語。


    “此事何須你倆費心,由我們來做就是了。”衛道和章子雲默然間,一個清脆的聲音,不知從何處憑空響起。


    兩人驚恐起身,四下張望,章子雲反應快些,立即喊道:“來人!”


    “喊什麽喊,真要有事,你倆早就進了閻王殿,給閻王當幕僚去了。”那個聲音中流露出幾許善意的嘲笑,這回衛道和章子雲找到了聲音的源頭,兩人抬頭,發現房梁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人影。


    人影從房梁上躍下,人在半空,衣裳張開,是火焰一般的鮮紅,猶如一朵盛放的花。


    那襲鮮紅身影坐到一旁,笑嘻嘻的看著兩人。


    “第五姑娘?”衛道和章子雲看清眼前的人,不由得失聲,“你是何時進來的?”


    到底是章子雲自己的臥室,他想得更多些,當下黑著臉道:“你怎麽坐在我臥房的房梁上?”


    第五姑娘撇撇嘴,“說這些作甚,我還不是為了保護你倆。”


    章子雲張了張嘴,竟然無言以對。


    衛道的思緒回到正軌上,他看著第五姑娘問:“第五統領方才說,監視幽州本地官吏的事,由你來負責?”


    衛道的疑問讓第五姑娘佛然不悅,她從小巧精致的鼻孔裏哼出一口氣,“難道衛大人覺得我不行?”


    “行,肯定行!”衛道立馬改口,“有第五姑娘和軍情處在,我和子雲就放心了!”


    因為離開渤海本就有些不高興的小娘子,聞言哼了一哼。


    翌日,幽州發布節度使令:整編之前登記在冊、並且有被組織軍訓的青壯,入伍!


    數日之內,無數青壯從四麵八方匯集而來,進入幽州城外軍營。入伍期限截止時,幽州軍營已得新軍一萬!


    與此同時,節度使官衙發布招募令,招募青壯民夫進入輔兵營。


    在數萬兵甲分發到新軍士卒手中時,從幽州城府庫、糧草提出的第一批糧草、軍械、藥材集中裝載完成。


    這一日,輜重出幽州。


    車馬前後相接十餘裏,開赴境外!


    ......


    作為連接渤海與幽州的中間樞紐,杜千書和皇甫麟要比衛道和章子雲更早接到李從璟的軍令,他們的準備也就比幽州要更早一些。實際上,早在多日前,遼東的大道上,就已經運送了一批傷員,從渤海返回,現在已經在營州集中安置。


    “軍帥既然決定將戰爭狀態轉入第二階段,就說明大軍有在渤海取得這階段戰爭勝利的把握,不如此,軍帥不會引得盧龍九州齊動,來行這近乎放手一搏的事。”營州城官署中,杜千書和皇甫麟並肩站在院子裏,兩人身旁有一株老樹,如今已隻剩下光禿禿的枝椏。杜千書說道:“隻是如此一來,盧龍動靜太大,我實在擔憂朝廷。”


    杜千書著文官官袍,皇甫麟則是甲胄在身,他沒有杜千書那麽多憂慮,平靜道:“之前軍帥離開幽州,連戰雁南、營州,又攻遼東,為陛下所讚賞,稱其為社稷之臣,乃大唐副將。後來雖說軍帥進軍渤海,沒有爭取到陛下的同意,但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如若軍帥得勝,想必以陛下對軍帥的信任,也不會有太多詰難。”


    說到這,皇甫麟哂笑道:“最多功過相抵。隻不過軍帥自出陣幽州以來,功過相抵的時候又何曾少了?”


    杜千書搖搖頭,“這回不一樣。陛下雖然信任軍帥,但如今的陛下早已不是之前......這回王師伐蜀攻成,然而大軍還未凱旋,身為最大功臣的郭公就死於道上,實在是亙古少有之事。近來,陛下又連誅睦王李存乂、護**節度使李繼麒......這叫我如何能不憂心朝廷的猜忌?”


    皇甫麟沉默了片刻,忽然悠悠說了一句杜千書聽不明白的話:“或許軍帥正是看中了這一點。”


    “何解?”杜千書愕然。


    “國家動蕩,朝廷的目光都在蜀地,無暇他顧,軍帥正是看準這個時機,這才決意舉盧龍九州之地,肆無忌憚與契丹軍會戰。”


    杜千書驚詫道:“然而戰事終有停歇的時候,蜀地風波也會平息,到時候朝廷有的是時候,對軍帥興師問罪啊!”


    皇甫麟沒有說話。他的手自覺不自覺撫上刀柄。他看向東方。


    或許,你已看出,唐室不久將亂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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