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師滅蜀已有些時日,除卻一些利欲熏心之輩,想要渾水摸魚而負隅頑抗,擊起零星火花外,蜀地一切太平,而那些許動亂根本無法形成氣候,但有風吹草動,王師實際上的統帥郭崇韜,便將其果斷鎮壓。


    伐蜀之事已經完成,接下來便是安蜀,任命蜀地節度使。相比之雷霆攻滅蜀國,這本該要簡易得多的後者,卻反而一再耽擱,完全沒有王師攻城拔寨的氣勢。


    蜀地分兩川,東川和西川,任何一地的節度使,都可謂位高權重,為此,誰人出鎮這兩地,便成了極緊要的事。


    對此,伐蜀最大的功臣郭崇韜,早就有所打算。前些時日,他向李存勖推薦了太原尹孟知祥出鎮西川,並且為李存勖所準奏,隻不過孟知祥並未隨軍出征,而是身在晉陽,他要趕到蜀地尚需要些時日。既然西川節度使已有人選,東川節度使變成了各方關注、爭奪的焦點。


    東川節度使還未定下來,郭崇韜卻接到了朝廷的詔令,命他立即班師回朝。


    接到詔令的郭崇韜,打發來使後,卻是不動聲色將詔書丟到一邊,繼續跟眼前的人談話。


    他眼前的人是李紹宏。李紹宏在這次伐蜀之戰中,被郭崇韜視為心腹,但凡有軍情需要商議,郭崇韜都要叫上他。


    李紹宏見郭崇韜對詔書視若無睹,也沒多問,緩緩道:“平定兩川,都賴大帥指揮若定,我等將士奮軀拚殺而已。如今這兩川已定,四下卻有謠言四起,說的是魏王。”


    “說魏王什麽?”


    “說魏王忌憚大帥功高,起了猜忌之心,這才上奏朝廷,讓大帥趕緊班師。”


    郭崇韜冷哼一聲。


    ......


    桃夭夭單薄的身子幾乎是被風雪卷進帳篷,簾子落下,風雪便被截斷在帳外,唯獨風聲透過簾布,依舊清晰可聞。前帳中有參謀處文吏、軍情處近衛,以及一些其他官吏,各自當值,處理手頭雜務。桃夭夭穿過前帳,直接進入到後賬中。


    “日前契丹南路軍已進至河州,目下正與河州守軍交戰。”桃夭夭將南方最新情報扔給李從璟,拉了一隻木凳,丟到火盆前,大馬金刀在上麵坐下,雙手湊到火苗上,抖落一身雪花。


    帳中暖和得很,硬生生給她帶進來一陣冷風。李從璟不以為意,展開情報瀏覽一遍,道:“契丹南路軍出扶餘府,進長嶺府,目標是南邊兒的西京和南京,長嶺府東西狹長,一旦重鎮河州被攻克,其南下之路將再無險阻。”


    “遲早的事。”桃夭夭淡淡的說道,“契丹南路軍雖然隻有五萬人上下,對付三府的渤海軍卻是綽綽有餘,這些渤海軍經不起打。”


    所謂三府,即長嶺府,渤海西京所在的鴨淥府,以及南京所在的南海府。而一旦三府被攻克,渤海國上京以西的江山就去了一半,即便是契丹北路軍不複存在,耶律阿保機也能從西、南兩邊合圍龍泉府,大局仍在。況且契丹北路軍並非不能失而複立。


    形勢看起來依然嚴峻,作為李從璟絕對臂膀,掌握大軍軍情命脈的桃大當家卻一點兒也不在意,專注的烤火取暖,說話時頭也不抬。李從璟不禁好奇的問:“你好像半分也不擔心?”


    “我有什麽好擔心的。”桃夭夭懶懶散散的說道,語氣平鋪直述,如同念書一般。這說明她是真不在意這個問題,但凡有些許上心,此時至少該是反問的語氣。


    “為何?”李從璟卻不放過,繼續追問。


    桃夭夭終於抬頭,不過僅是瞄了李從璟一眼,複又低下去看著火盆裏的爐火,“你不還沒死麽。”


    李從璟:“......”


    這話的意思很明確:有你在我不用擔心。李從璟很為這其中的溫暖意味所感動,但對方說話的方式卻叫人哭笑不得。


    李從璟沉吟了一下,還是道:“然而作為大軍眼睛,比斥候還要先鋒的角色,局勢不好,也就意味著軍情處的危險更大了些。”


    桃夭夭再度抬頭,淩亂青絲下的眼眸如皓月,卻耷拉著眼簾,分明是在翻白眼,鄙視的眼神再明顯不過。


    李從璟啞然失笑,搖頭歎道:“明明做著最危險的事,卻永遠一副渾不在意的懶散模樣,你這心也太胖了些。”


    桃夭夭撇撇嘴,嗤之以鼻,反唇相譏道:“那你又如何?分明權貴之後,錦衣玉食,卻從淇門建軍開始,就兢兢業業,大小戰事,鮮有不身先士卒的,愛兵如子,這些就不說了,姑且算你個好將軍;但為壯大盧龍,你夙興夜寐,殫盡竭慮,又是精兵強軍,又是開荒墾田,愛民如子,為護邊擊賊,更是東奔西走,換得如今十麵埋伏的大好格局,這算什麽?別人不知,難道我還不知道,這些年來,你可曾睡過一個好覺,享受過一時片刻清閑?”


    丟了手中火鉗,桃夭夭黑曜石般的眼眸緊緊注視著李從璟,“契丹犯邊,數十年不能製,唐失營、平二州,滿朝文武,幾人北顧?幽州苦寒,誰人願到此領軍?天下諸侯,爭權奪利,伐交頻頻,然有何人內安黎庶、外禦強虜?如今我朝攻蜀有成,吳國卻動作不斷,幽州更是細作遍地,我軍不過三萬,你仍一意與契丹交戰,來淌渤海這渾水,又是為何?”


    李從璟無言以對,沉默不語。


    桃夭夭站起身,大氅齊腳,身姿卓約,昏黃的燈火在她白皙的臉上閃爍不定,臉上那隻眼罩依在,眉宇間卻再不見半分慵懶,“即便如此,你也從未言說過心中之苦,也從未表露過半分疲憊,是誰的心胖?你的心意,莫說全軍上下,天下又有幾人能夠明了?縱然如此,你也不過是胸有不平罷了。”


    說到這,桃夭夭停了下來,她頓了頓,良久才自嘲一笑,“與這些相比,軍情處的些許危險,又算得了什麽。”


    李從璟心潮湧動,卻隻是默然。


    桃夭夭從李從璟麵前離開,走到簾子前,忽然又停下腳步。影子依靠在牆上,她回過頭,凝視著沉默的李從璟,眼神莫名,用一種之前從未有過的聲色,緩緩對李從璟道:“離開神仙山,隨你征戰,是我最幸運的決定。並肩戰鬥,直至最後,無論成敗、榮辱,君不離,我不棄。”


    李從璟愕然抬頭,帳中卻哪裏還有桃夭夭的影子,唯獨門簾微動,還有桃夭夭離開的痕跡。


    他的耳畔,還回響著桃夭夭口中最後那六個字。


    緩緩起身,李從璟走出帳篷,卻沒有去追桃夭夭,而是負手在門口,靜靜佇立。


    風雪仍緊,他卻不覺得寒冷。


    他知道桃夭夭方才前來,表麵上是為談論南方軍情,實則並非如此,如若不然,她也沒有必要進帳就一副抱著火盆不打算走的模樣。


    在他胸有不平時,先有莫離,後有桃夭夭,相繼為他溫詞言說,寬解他心,這就是他的兄弟,他的女人。雖然後者還並不能這麽說。


    擁有如此美好的人和事,便縱有千種愁緒、萬種不平,也可消解。


    而現在,李從璟也終於想透,他要在這個時代追求什麽。


    既然已經走在一條偉大的道路上,那就不妨再走得遠些。便如桃夭夭所言,天下之大,也沒幾個人理解他的心意。那也無妨,因為總有些人,願意隨你一起戰鬥,不論生死、成敗、榮辱。


    李從璟覺得自己很幸運。幸運來到當世,幸運碰到這樣一些人,他覺得世界很美好。他望著飄舞著雪花的漆黑夜空,輕聲呢喃:“既然世界讓我感到如此美好,我便應該讓世界因我而更美好些,我李從璟有這個本事,也有這個機會。而作為擋在正義道路上的障礙,耶律阿保機,我隻能代表月亮消滅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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