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水溝是薊州邊境上一座普通小軍堡的名稱,堡子立在一座石山上,北麵是刀切一般的峭壁,飛鳥絕跡,南麵則山坡斜緩,有大道蜿蜒通於山下,一條小溪自山腳從東向西流淌而過,倒水溝由此得名。


    站在山頂堡子往北而望,北麵是地勢和緩的丘陵,多有林木,若是碰到晴朗天氣,將目光再放得長遠些,便能看到丘陵之外,隱隱約約的草原地貌。倒水溝是薊州最北的幾座堡子之一,作為薊州邊境前哨據點,堡子裏常年駐紮著十幾個邊軍,不滿一個隊的編製裏,隊正周婁葑是個年過四十的老邊軍,也是這群邊軍中年齡最大的一個。


    有新到堡子裏的愣頭青,每每都會被老隊正描繪的故事震驚到,無不佩服他的淩厲身手與不凡勇氣,從而對這位老隊正敬佩萬分。但這樣的敬佩往往不能持續太久,因為周婁葑對那一戰講述的次數多了,便會出現一些自相矛盾的地方。比如說,前日他說那一戰他手刃五個蠻子,今日這軍功數量便會變成六個。有軍士提出這個問題,表示質疑,周婁葑還會舉起老煙槍去敲別人的腦袋,不羞不躁的說那是因為前日他沒算他被砍掉一隻胳膊,但沒殺死的一個蠻子。


    久而久之,這樣的圓謊方式破綻越來越多,堡子裏的年輕軍士也就失去了聽周婁葑嘮嗑的興致。不久之後,他們就會被老軍士不屑的告知,他們當年進堡子的時候,周婁葑嘴中的軍功那可是十幾個。


    “周漏風那張嘴,門牙都沒有,說話能不漏風嗎?”。


    “你們也不想想,就他那身板,瘦不拉幾的,也能砍得掉幾個蠻子的腦袋?你們進堡子這麽久,誰見他露過兩手?這老家夥,也就是仗著資曆老,這才混上隊正的位置。”


    “也就是我們這一塊還算太平,要是真有契丹蠻子來,希望他那副身板,不要被契丹蠻子的馬刀,砍得漏風才好。”


    堡子裏老軍士們冷嘲熱諷,絲毫不掩飾他們對周婁葑的逼視。也難怪,當初他們進堡子的時候,可也是對周婁葑那些英勇事跡深信不疑的人。


    周婁葑一個人坐在門檻上,在堡子裏沒人聽他嘮嗑的時候,就隻能專心對付他那杆老煙槍,對下屬們的輕視,從來沒有顯得憤怒過,隻是會笑著罵一句,“你們這些小兔崽子,一點尊老的規矩都不懂!”


    堡子裏最強壯的軍士,體長八尺,肥頭大耳,諢號黑牛,每當這個時候,都會將拳頭捏的啪啪響,一臉挑釁,“周老頭,既然你這麽厲害,咱倆練練?”


    “臭小子,有你這麽跟隊正說話的?信不信我抽你!”話是這麽說,周婁葑卻從來沒動手過,這就愈發坐實了他沒本事,隻會吹牛的傳言。


    堡子裏最年輕的軍士周小全,是周婁葑的第三個兒子,現在還不到十六歲的年紀,他遺傳了周婁葑身材精瘦的特點,在整個堡子裏都是最矮小的那一批人,相貌英俊的周小全,平日裏沉默寡言,一天下來,跟誰說話都不會超過三句。尤其是跟周婁葑,一個月能有三句話,那都是不尋常的事。每回周婁葑跟周小全說什麽話,他都是冷冰冰的回一聲、應一句而已。父子倆的關係不怎麽好,甚至可以說很僵硬,這在堡子裏是人盡皆知的事情。


    但是堡子裏的軍士瞧不起周婁葑,卻沒人敢小看周小全,在實力為尊的軍中,這個道理很簡單,周小全雖然身材精瘦矮小,但手上的本事卻大的出奇,尤其是一手射術,百步穿楊,例無虛發,都是毫不費力的事。這不能不說是個奇跡。


    周小全為何總對周婁葑冷冰冰的,堡子裏私下也有議論,據年長的軍士說,那是因為周婁葑前麵兩個兒子,都被周婁葑帶上過戰場,但卻沒有活著帶下來,所以周小全很怨恨周婁葑。也正是在周小全的兩個兄長都戰死之後,周小全才到了堡子裏。


    這些都是閑事、雜話,雖然上不得台麵,但對於遠離人群,獨自處在深山老林的倒水溝堡子裏的軍士而言,卻是生活中為數不多可以消遣的話題。邊地苦寒,夏日尚好,每到深冬,山頂風大,聞之如鬼哭狼嚎,雖說軍士們不懼怕鬼神,卻抵不住棉被單薄,半夜被凍醒都是常有的事。


    不僅如此,因為距離最近的縣城都遠,附近更是沒有人煙,堡子裏的食物一向單調,萬年不變的蒸餅。早上蒸餅,中午蒸餅,晚上還是蒸餅;春日蒸餅,夏日蒸餅,秋日蒸餅,冬日依舊是蒸餅。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兩年來,邊軍的肉食供應多了許多,堡子裏的軍士們時常能吃得上肉了。


    今日本是個普通的日子,入了秋,陽光柔和得多,在這極北之地,午後的日頭暖洋洋的。周婁葑坐在堡子樓頂的門檻上,依著門框,有一口沒一口砸吧著旱煙,抬頭望天,很是享受。


    這樣一幅安享晚年的模樣,讓樓頂女牆後望邊的值班軍士很是不屑,不過好在他們已經習慣了,互相撇撇嘴,也都不說什麽。


    “今日巡邊的是誰?怎麽到了這個時辰都還沒回來?”周婁葑忽然開口。


    女牆後一名軍士回答道:“今日巡邊,是小哥帶著阿力阿成出去的。”看了一眼天色,“這都過去一個時辰了,按理說應該早就回來了,小哥可是從來不曾錯過時辰的。”


    出於對周小全身手的敬佩,堡子裏的軍士都稱呼他為小哥,由此可見周小全在堡子裏的實際地位,並不低於周婁葑。


    周婁葑在門檻上磕掉煙槍裏殘餘的煙沫,看著北方的天空,雙眼微微眯起。


    如此又過去半個時辰,周小全還是沒有回來。


    周婁葑邁步走到女牆後麵,望著懸崖峭壁後的重重丘陵,笑罵道:“這臭小子,莫不是遇著了誰家的小娘,忘了回來的時辰?這倒是個好事,臭小子也老大不小了,是可以考慮這事了……”


    軍士們望了周婁葑一眼,都被他滿不在乎、毫不擔心的麵孔給氣到,一名軍士擔憂道:“隊正,聽說附近幾個堡子,最近可是都遇到了大股蠻子遊騎,小哥他們,不會有什麽意外吧?”


    “不會!”周婁葑果斷一揮手,用肯定到不能再肯定的語氣道:“倒水溝這幾日從未發現過蠻子遊騎,一點異樣都沒有,他們怎麽可能是因為蠻子耽誤了腳程,這絕對不會!”


    “可是……”軍士還想說什麽,但看到周婁葑堅定不移的神情,識趣的沒有多說。但在他心裏,他可不認為前幾日沒有出現異常,今日就不會出現意外,任何事情,都有個開始不是?


    “你們看,有人回來了!”旁邊一名軍士驚喜叫出聲,“是小哥,小哥他回來了!”


    周婁葑刹那間精神抖擻,沒有人注意到,他眸底深深的擔憂,在這一刻才煙消雲散。


    他不是不知道周小全可能遇到了麻煩,隻是不願意相信,並且說服自己不相信罷了。


    “可是奇怪,為什麽隻有兩匹馬,小哥馬背上坐著的另一個人又是誰?!阿力和阿成呢?”不等周婁葑放下心,軍士緊接著的一句話,讓他一顆心又沉到了穀底。他連忙向外看去。


    山道上,一騎馬背上,提韁騎士背後捆著另一人,他手中還拉著後麵一匹馬的韁繩,正火速朝堡子趕來。


    “開門迎人!”周樓鳳驟然厲喝一聲,轟然轉身,快步走下樓頂。


    這一聲突如其來的厲喝,讓兩名軍士怔了怔,他們從未從那個掉了兩顆門牙的老隊正口中,聽到如此嚴厲的聲音。


    “開門!小哥回來了!”兩名軍士,連忙招呼堡子前鎮守山門的同袍。


    周小全渾身是血。


    他衝進山門,衝至堡子前,一把勒住戰馬,對迎出來的軍士們大聲吼道:“金創藥,拿金創藥來,快!”


    他將另一匹戰馬交給迎上的軍士時,眾人才看見,他用披風裹在背後的人,是奄奄一息的倒水溝軍士阿成。解開胸前的披風結,周小全和眾位同袍合力,小心翼翼將阿成從馬背上抱下來。


    眾人忙前忙後將阿成抬進堡子裏去,周小全這才力竭,一屁股坐到地上,之前精光駭人的雙眸,在這一刻變得頹然無神。


    周婁葑丟掉那杆不知從何時起,從不離身的煙槍,兩步跨到周小全麵前,卻又突然停住,一雙手不知道該去碰哪裏,不知所措的看著渾身是血的周小全,“小全,你怎麽樣,傷到哪裏了?來人,給他治傷,快點!小全,讓爹看看,你傷在哪裏,傷得重不重,傷得重不重?”


    “滾!”周小全一腳踹開狗一樣黏在身前的周婁葑,“老子沒事,用不著你治,老子沒事,阿成有事,你站在我麵前作甚,去給阿成治傷啊,他快不行了!”


    周婁葑被周小全一腳踹得四腳朝天摔倒,一股溜兒爬起來,卻沒有任何怨恨之色,聽到周小全的怒吼,他怔了怔,“阿力呢?阿力在哪兒?”


    方才接著阿成進堡子的軍士,這時候出來幾個,他們剛好聽到周婁葑的話,全都將目光投在周小全身上,“是啊,小哥,阿力呢?他跟你一起出去的,你和阿成都回來了,阿力人在哪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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