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位身材偉岸、麵相儒雅的男子,就是吳國如今最有實權的重臣,徐溫的義子,徐知誥。而他旁邊的那位少年,現在還不為人所知,但在很多年後,他必定名揚天下。因為他姓林,他的名字,叫做林仁肇。


    徐知誥重新坐進馬車,三人再度踏上趕路的行程。對於徐知誥而言,這一趟特意繞道前來幽州,又過幽州而不入,頗有些雪夜訪戴的意思。然而,在風雪中佇立在幽州城外,距離幽州城門僅僅一兩百步的時候折返,原因當真是如徐知誥所言,是所謂“一座沒有未來的城,不入也罷”?


    重新坐進馬車中,徐知誥端坐好,問麵前同樣坐姿端正的少年,“仁肇,這回出使契丹,你學到了什麽?”


    少年想了想,道:“此行所見所識頗多,所感也頗多,一時無法盡數言之,今公子問起,仆姑且言其一二,不知可否?”


    林仁肇稚嫩的雙瞳中閃爍著與年齡不符的火熱之色,他道:“此番出使契丹,仆學到了很多,但其中最分量最大,是兩個字。”


    “哦?”徐知誥微微挑眉。


    林仁肇認真地說道:“這兩個字,就是天下。”


    徐知誥默然,稍微沉吟,即笑道:“那你且說說,何謂天下?”


    這卻難倒了林仁肇,他低頭想了許久,最後,他手指謠指北方,又指向幽州城的方向,說道:“契丹,幽州,就是天下!”


    徐知誥失笑,“契丹和幽州是天下,那吳國是什麽?”


    林仁肇這回沒有思索,脫口而出:“吳國,就是天下最終會匯集為一點的地方。”


    徐知誥臉色終於微變,他怔了怔,點頭讚道:“有誌氣!”


    林仁肇露出靦腆的笑容,雖然徐知誥隻是略微一誇,他卻已經顯得有些不好意思來。


    徐知誥身手撩開窗簾,任由窗外的風雪灌進來,灰蒙蒙的臉色終於有了逐漸轉黑的趨勢,四周的光線漸漸暗淡下來,而徐知誥的眼神,穿透風簾雪暮,不知落在何方。對著窗外看了許久,徐知誥緩緩道:“天下之大,十國鼎立,亂世征伐頻頻,唯有入世深到其中,親自置身於這大爭之世的洪流,才有可能逆流而上,為邦國求得一線生機,若是閉門自守,無異於坐以待斃。然而亂世多英傑,要在這樣的洪流中揚帆破浪,稍不留神,就會粉身碎骨,屍骨無存。大爭天下,重在爭勢,順勢者才能得天下。然而,古往今來,王侯將相無數,人生自古,多情豪邁,天下又多為逆勢者所破,周而複始,循環往複。在這片土地上,世世代代的英雄,都曾立下過顯赫的功業。但到而今,王侯將相,匆匆過客,早已不見蹤跡,唯獨萬裏江山,矗立依舊。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此話一語中的。”


    林仁肇睜大雙眸,眼中都是疑惑,對徐知誥的話,雖然每一個字的意思他都知道,但是連在一起,他卻發現他根本就理解不了。


    注意到林仁肇茫然的眼神,徐知誥一貫中正的臉上,難得露出一個溫和的笑意,他撫了撫林仁肇的腦袋,將話題挪到眼下的實際情況上來,


    “聯合契丹,製衡中原,此吳國固有之國策。而之所以有如此國策,追根到底,還是中原強而吳國弱。當年朱溫在時,曾欲兵發淮南,奪我吳國之地,當時吳王楊行密尚在,遂提兵北上相迎,在壽州經曆數次大戰,終於擊敗朱溫,讓其铩羽而歸。也是自此,梁朝再無力南顧,吳國此賴以安。吳國眼下雖然能得一時安穩,但這份安穩能夠持續多久,不得而知,而為了保持這份安穩,吳國北結契丹,對中原形成南北夾擊之勢,既是明智之舉,而是迫不得已之舉。”徐知誥說道,又問林仁肇,“你可知這是為何?”


    林仁肇搖搖頭,不能回答。


    徐知誥並不失望,他繼續道:“天下諸侯林立,弱弱聯合以抗衡強國,是理所當然的事情,所以說聯合契丹是明智之舉。說起是迫不得已的無奈之舉,那是因為倘若吳國夠強,可以以一己之力抗衡中原,甚至是北伐中原,又何須和他那些塞外蠻夷聯手,自降身價?”


    林仁肇似懂非懂,點點頭。徐知誥也不理會林仁肇此時能夠理解多少,他的目光在風雪中筆直向前,要到達的目的地很明確,他繼續說道:“你方才說,契丹、幽州,就是天下,此言固然不錯,但也不全對。吳國首先也是天下的一部分,要融入到天下中取,然後才可能是天下歸一的地方。”


    放下窗簾,徐知誥道:“契丹之前數征幽州,皆為李亞子所敗,這使得契丹不得不暫變兵鋒,先圖草原。但耶律阿保機從未放棄過出兵中原的念想,他這些年來之所以馬不停蹄攻伐草原各部,就是希望在一統北方後,能夠實力馬踏中原。這回耶律阿保機說得很清楚,他欲來年征伐渤海國,若其果真能滅渤海國,其必揮師南下,飲馬黃河,一雪前恥。如今李亞子沉迷享樂,治理邦國如同兒戲,賞惡罰善,猜忌功臣,致使百官離心離德,將士心寒。若屆時其果真能滅渤海國,則待其率舉國之兵,南下中原時,李亞子幾乎不可能阻擋。當是時,中原必定烽煙再起!”


    “烽煙再起”四字一出口,徐知誥和林仁肇一大一小兩人,幾乎是同時目露精光。


    待眼中不自覺流露出的鋒芒斂去,徐知誥這才繼續道:“這些年來,因中原戰亂頻繁,而吳國大體安寧,中原南遷之士人、百姓甚多,吳國耕地亦成倍增長,數十年韜光養晦,吳國之強,今非昔比。昔日吳王楊行密姑且能敗正勢如中天的中文,如今的吳國,亦大可與中原一戰。一旦中原亂,則吳國便能出兵北伐,與群眾逐鹿!到時,天下一統歸於哪家,猶未可知!”


    林仁肇握起小拳頭,堅定道:“天下一統,必定歸於我大吳國!”


    徐知誥微微一笑。


    車廂中沉寂下來,一大一小兩人似乎都在想著自己的心事。


    徐知誥再度撩開窗簾,看向窗外,呢喃道:“以契丹為棋子,借刀殺人,動搖中原,待其與中原兩敗俱傷之際,兵出洛陽,直取神都,問鼎天下。希望這個謀劃,能夠順利實現。也希望我等這些人,也能在青史上留下盛名,為後世傳頌。”


    “天下,歸吳!”


    ……


    雪夜溫酒,詩情畫意。


    李從璟在屋中焚爐煮酒,與王樸臨窗對坐暢飲。二人居於樓閣上,縱目眺望窗外,可見整座幽州城燈火輝煌,天上雖無星辰,地下卻有星海,這樣的景象,足以讓有情懷者遊目騁懷。


    雪稍住,風未止,從大開的窗戶中卷進來,迎麵撲打在從璟和王樸臉上,兩人卻沒有半分畏縮之色,反而是一臉愜意。寒風固然冷,對有些人而言,卻是如沐春風。


    酒壺在不停往外冒著熱氣,清香四溢,李從璟為他自己和王樸斟上一杯,淺酌一口,放下酒杯,道:“自去歲北上入幽州,如今已是時過一年,歲月倥傯,悠然之間流逝無蹤,讓人難以把握。初臨幽州時,我雄心勃勃,要‘變幽雲之天’,要使幽州能得‘十萬青年十萬軍’,如今時過歲餘,而大事仍未成,每每思之,心思憂慮。文伯,你可有計教我?”


    “軍帥治理幽州不過一年,而使糧倉有三年餘糧,府庫有億萬錢帛,軍雄甲堅,若是如此尚不能稱之為有作為,文伯才疏學淺,無以能為軍帥獻計。”王樸一口一口不停飲著杯中酒,笑道。


    李從璟啞然失笑,惱火道:“別跟我扯這些沒用的,你到底有沒有成計給我,能讓我更好治理幽州的?”


    王樸放下酒杯,悠悠歎了口氣,幽怨的看著李從璟,“軍帥,雪夜煮酒,本是美事,詩情畫意,正當其時,你卻為何不談風月,不談詩書,偏偏要論雜務,這不是大煞風景麽?”


    李從璟表示不服,他道:“天下美事,有大過定國安邦者?天下詩情,有大過指點江山者?”


    王樸麵色一窘,咿咿呀呀半響,竟是沒能說出什麽有用的話來。


    李從璟淡淡瞥了他一眼,嘲諷道:“你這王文伯,休得在我麵前顧左右而言他,你這數月來,走遍盧龍九州,深入耕地、作院、漁場、礦場等地探查,整個人都瘦了一大圈,更是差些死在半路上。如今你走完九州,歸至幽州多時,胸中豈能沒有半分謀劃?別以為本帥不知,你怕是等我向你問計,已經等得茶飯不思了吧?”


    王樸在隨李從璟回到幽州後,李從璟一時並未給王樸機要職務,王樸也沒有向李從璟請命,在這種情況下,王樸獨自踏上走訪民情的征途,在這數月間,遍訪九州各地,足跡所到之處,幾乎涵蓋每一片土地。十多日前王樸歸來,卻一直閉門不出,很明顯在醞釀什麽。因此李從璟說,王樸是早有成策,在等他問計了。


    李從璟雖然在幽州對軍政各項大事都有所謀劃,並且都已經付諸實踐,但李從璟也不會自大到認為,治理這麽大一塊地方,他會沒有一些遺漏、錯謬之處。因此,實地調查過的王樸,就很有發言權了。


    見自己的偽裝被戳破,王樸也不尷尬,嘿然笑道:“軍帥可知,但凡世間珍奇,隻賣給識貨人?”


    李從璟大手一揮,“我就是那個識貨人!”


    王樸麵色怪異,“樸怎麽就未發現?”


    “那是你遲鈍!”李從璟理所當然道。


    王樸再次失言。


    李從璟指著麵前的酒壺、酒杯,嘿然笑道:“若非識貨,今日本帥豈會煮酒侍英才?”


    苦笑搖頭,王樸表示很無奈,“對樸手中這份珍奇而言,軍帥這個價錢,卻是太欺負人了些。”


    李從璟眉頭一揚,問:“那你到底是賣,還是不賣?”


    “賣!”王樸果斷道,站起身,整了整衣裳,從懷中掏出一本冊子,正正經經而又恭恭敬敬的遞給李從璟,“軍帥,此即樸此行所得,如今盡數寫於冊中,呈現軍帥,名為‘安邊策’!”


    李從璟大喜,一把將王樸手中的冊子拿過來,聽到王樸的話,眼神有些怪異,“安邊策?”


    “是,的確是‘安邊策’!”王樸戀戀不舍望著被李從璟搶過去的冊子,眼中的憂傷如同眼睜睜看著自家小媳婦兒被人擄去,楚楚可憐。


    李從璟沒時間理會王樸此時神情,迫不及待打開書冊,細細看起來。


    在這份書冊中,王樸以他敏銳而細膩的眼光,對李從璟現下對幽州各項軍政大事在各地施展的具體情況,做了入木三分的分析,同時也對幽州那些沒有經過李從璟改變的軍政之事,是怎樣一種麵貌,進行到了一針見血的慨述,在最後,王樸以他非凡的見識,直達根本的見解,為李從璟往下如何改善幽州軍政,獻上了計策,也即所謂的‘安邊十策’。


    無論是王樸對當下幽州軍政情況的見解,還是他獻出的計策,都可謂是深刻而獨到,前者深入源頭,後者對症下藥。若是依照王樸所獻之策,李從璟一一改善的話,用不了多少時間,必能讓幽州軍政的麵貌,再有一個飛躍性的改進。


    正如王樸在書冊結尾所說:“君主賢能,施仁政於民,則-民眾歸附,君主以德予民,則-民以性命報之。仁政、恩德之行,重在官吏,治民首在治吏,古今之明政者,無不吏治清明,故而‘十策’之首,在於整頓吏治,‘十策’之核心,在鞏固邊防,‘十策’之歸宿,在於萬民歸心。萬民歸心,則能使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域民不以封疆之界,而其國,雖虎狼環飼,不能壞之。治國如此,治理一地亦是如此。”


    李從璟將書冊合上,站直身子,整了整衣襟,向王樸深深一禮,“先生大才,幽州必賴先生以安。今我欲拜先生為長史,先生可願?”


    “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王樸規矩回禮,而後又露出一個欠揍的笑容,“若是能加肉加酒,那就更好了!”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十國帝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我是蓬蒿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我是蓬蒿人並收藏十國帝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