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敵烈指著大同軍營地,言道“今夜,猛攻此營!”這讓韓仲錫悚然一驚,他幾乎是下意識就要脫口而出不妥,然而長年以來修身養性的基礎,沒有讓他立即失態,他轉念思索耶律敵烈此舉的用意。


    當然,最後的結果是,韓仲錫什麽也沒想明白。


    “大王,此時攻打大同軍軍營,似有不妥。我觀其營盤,稱得上堅如壁壘四字,要在短時間內攻克此營,非是容易的事。況且李從璟又是狡猾之輩,我看大同軍軍營防守嚴密,對大王此舉,他未必沒有防範啊!”韓仲錫憂心忡忡的說道,“況且,我等強攻桑亁關,一時不下,此時再去強攻大同軍防備嚴密的營壘,若是再攻不下,大軍陷入兩麵作戰的境地,恐怕不妙!”


    這個問題很尖銳,但是韓仲錫知道,他沒有回避的可能,隻能直麵去回答他,他措辭半響,這才緩緩開口道:“大王,攻打桑亁關,戰事雖然進行得很艱難,但我等猛攻數日,已經消耗了許多關上的防禦力量,若是再堅持些時日,未必就不能攻下此關!”


    這番積極的言辭,卻沒有得到耶律敵烈的認同,他道:“你也看見了,我大軍猛攻桑亁關數日,而桑亁關上的防禦、反擊力量卻沒有下降多少,由此可見,關內的防禦器械準備得很充足。要攻下此關,難度比我等之前預料的要大。”說完,頓了頓,不得不承認道:“之前,我等小瞧了秦仕得這廝,他對桑亁關的重視程度,對其防禦體係的建設,遠遠超出你我的估計!”


    韓仲錫不知道該說什麽好,耶律敵烈所言的確是實情,但他總不能舉雙手認同對方的觀點,而說桑亁關我等攻不下了,不如撤軍算了。這樣的話,耶律敵烈可以說,韓仲錫自覺他不能說,在耶律敵烈麵前,他不能替他做任何決定,而隻能為其出謀劃策,分析形勢,最終的決策如何,還得要耶律敵烈來定。


    這卻是與李從璟和莫離、衛道、杜千書甚至王樸的關係,有所不同了。


    韓仲錫不說話,耶律敵烈自然能夠猜到他心中的想法,他忽然道:“日前發現李從璟到了雲州時,你我俱都訝異,不知其此行目的為何,說來蹊蹺,這麽多日過去,我等竟然對其為何到此,仍舊是一無所知。仲錫,本王曾要你安排遊騎遠赴草原各處,打探長城外是否有唐軍出現,此事進行得如何?”


    此事是韓仲錫一直放在心上的,對其最新進展他也了如指掌,見耶律敵烈問起,他答道:“遊騎遠方百裏之外,幾日來都是一日三報,長城之外,並未發現有唐軍蹤影。大王,若是有唐軍出關,意圖與李從璟、秦仕得合力,從背後、側翼襲擊我大軍,卻是不用擔心的了。”


    之所以是長城外有無唐軍出現,一方麵固然是耶律敵烈要防備來自背後、側翼的威脅——這兩方麵的威脅最為危險,另一方麵,卻是契丹遊騎根本無法越過長城,打探到長城內的情況。


    耶律敵烈臉上的疑惑之色更濃,“李從璟既然沒有帶領百戰軍前來,那他隻身出現在此地,便顯得毫無道理。難道因為李從璟在盧龍屢有戰功,大唐意欲再度提拔重用他,讓他連雲州軍事也統率?這回來雲州,是因此這個緣故?”


    韓仲錫思索著道:“這卻是有可能。大同軍將士這些時日在李從璟帶領下,東奔西戰,沒有發生過什麽動亂,甚至沒有怨言,不曾出現過內訌,這本就顯得有些不尋常,若是李從璟有節製大同軍的軍權,倒是說得過去。”


    耶律敵烈擺擺手,終止了這個話題,將問題引回最初,“仲錫,桑亁關此番難以攻克了,你我還是準備撤軍罷!”


    “撤軍?!”韓仲錫心中雖然對耶律敵烈的打算有所預料,但親耳聽到耶律敵烈說出這樣的話,他仍是顯得驚訝,這樣的話,可是從未從耶律敵烈口中說出來過——之前無論是在何處征戰,耶律敵烈都是大勝而歸,何曾出現過主動撤退的情況?


    韓仲錫口中有千萬言,但看到耶律敵烈眼中閃過的痛苦之色,他識趣的將到了嘴邊的話咽回了肚子裏。這樣的決定,韓仲錫聽來都覺得難以接受,何況是主持戰事、親自下令的耶律敵烈?


    “大王……”耶律敵烈口不能言。


    耶律敵烈歎了口氣,神色中難得露出一絲蕭索,“其實自打李從璟東歸時,你我就該有所警覺,及時放棄攻打桑亁關的打算,引軍退回應天。是本王太貪心了些,總想著不拿下桑亁關心有不甘,總想著拿下桑亁關還有可能。直到李從璟率領大同軍出現在營後,本王仍舊是如此想法。為對付李從璟,本王甚至特意布下了鐵甲陣,可不曾想,李從璟沒有入鐵甲陣不說,這一日來的戰術安排意識極為老道……”說到這,耶律敵烈深吸了一口氣,正色看著韓仲錫,認真地說道:“不得不承認,之前你我都小看李從璟了。雖然你我都以為,我等已經很重視他,但實際上,我們重視得遠遠不夠。”


    眼見耶律敵烈這幅模樣,韓仲錫心中頓時湧起一股悲涼之情,那是看到英雄末路的淒蒼,“大王……”


    耶律敵烈打斷韓仲錫,繼續說道:“亡羊補牢,為時不晚。沙場征戰,勝敗乃兵家常事,這天下哪有百戰不殆的將軍,哪有不經曆敗仗的統帥?本王這幾十年來一直未逢敗績,看起來威風無兩,但在本王年輕時,卻也是吃過一些敗仗的,甚至有過慘敗。這都不算什麽。”他負手看向遠方,看向西邊廣闊的天地,沉默了一會兒,緩緩開口道:“隻要能保全大軍,穩坐應天,保證我大契丹西征的大局不受影響,其他事並不重要,至少,暫時都沒有那麽重要。”他複看向韓仲錫,“仲錫,知進退,方為智士本色,若隻知進,而不識退,最終歸宿便是摔落懸崖,掉入大海,沒有全身的可能啊!”


    韓仲錫點頭,拱手行禮,喟然歎道:“大王所言甚是,大王真乃真英雄也,不以個人榮辱興兵,所慮都是全軍、全國之大局,實在是契丹上下之楷模!”


    耶律敵烈笑了笑,笑容裏含義複雜,“今夜攻打大同軍軍營,吸引李從璟注意,拖住大同軍,大軍趁機撤退,回應天!”


    ……


    對耶律敵烈的打算,李從璟並不知曉。不僅他不知道,正在遭受契丹將士猛攻的桑亁關守軍,也不知曉。


    秦仕得從城牆上戰事激烈處走下來,在甬道上隨意坐下來,佇在地上的橫刀上布滿血跡,他疲倦的喘著粗氣,滄桑的眼眸中有著深沉的暮色。在方才,他帶領親兵,將一群衝上城牆的契丹銳士盡數斬殺,而他自己身上,又添了兩道深可見骨的傷疤。傷口在往外流血,不停帶走他身體裏的力量,他的眼皮分外沉重,一下下閉合。


    秦林找到秦仕得時,看到的是麵容疲憊,顯得分外蒼老的秦仕得,看到秦仕得這副交瘁模樣,秦林隻覺喉嚨一熱,差些落下淚來。


    別人不知,他卻知曉,本就被耶律雉一箭穿胸的秦仕得,之所以還能堅守城頭,是因那利箭沒有刺透心髒,偏離了位置,落在靠近肩膀的位置。然而箭傷的敞口畢竟很大,又臨近心髒,秦仕得的痛苦實則極重。


    這幾日,為鼓舞全軍士氣,守住桑亁關,秦仕得以重傷之身堅守城頭,指揮將士迎敵,更在戰事緊張的時候,不顧重傷親自上陣,而使得原本的傷勢在加重的同時,也增添了新傷——也是虧得秦仕得悍勇非常,才能一直屹立不倒。


    但是這樣的戰鬥,秦仕得還能堅持多久?看著對方疲倦、搖搖欲墜的身影,秦林心中實在是沒底。


    他轉身看了關外的大同軍軍營一眼,心中忽然沒道理的升起一絲怨念,“李從璟啊李從璟,你既然那般能戰,卻為何不趕緊擊退耶律敵烈那老賊?你可知,軍帥已經支撐不了多久了!”


    秦林心生悲憤,又開始自責,埋怨自己為何不能頂替秦仕得,替他守住這座邊關,而要讓秦仕得以半百殘軀,奮戰的如此艱辛、痛苦。


    他忽的抬起頭,眼角的餘光,看到關內的馳道上,出現了一道不一樣的風景。


    秦林趕緊凝神細看,不時,他渾身因為激動而顫抖,苦戰數日不曾言苦的他,此時竟然真的落下淚來!


    馳道上,有一麵軍旗在飄揚。軍旗下,一支軍隊正疾馳而來。


    軍旗上,唯有兩個字:百戰!


    ……


    夜裏,李從璟正在望樓上夜觀天象,推測未來幾日天時,而營外突起喧鬧。


    契丹大軍襲營。


    李從璟站起身,下令嚴守營壘的將士迎敵。


    一時之間,營內外火點如螢海,一片金戈鐵馬之聲。


    契丹軍攻勢甚孟,數次被擊退,又數次進攻。


    見此情景,李從璟微微蹙眉。


    一個時辰之後,有斥候來報,契丹軍趁夜,在悄然撤軍!


    耶律敵烈要跑!


    這時,燈火通明的桑亁關上,有一圈火把在來回晃動,一麵軍旗立到城頭。


    李從璟露出一個會心的笑意,“耶律敵烈,此時才想起要跑,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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