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更。)


    這裏是渤海國南部邊境之外,遼東。


    眼前那座城池,名為泊汋城。


    正在攻城的大軍,乃是渤海**隊。


    天空飄來一片浮雲,逐漸遮住了日頭,陰影如巨獸,在大地上上掠過,將列陣城外和正在攻城的軍隊,都抱在懷裏。遠處青山如幕,鴨淥水自視線極處的山腳蜿蜒而來,奔流向南,最終在望不見的地方匯入大海。江麵平靜無波,平日三三兩兩的行船早已不見蹤影。


    莫離麵帶微笑,意態恬淡,打開的折扇上,一方山河在他手中輕輕舞動,竟有幾分變幻莫測的意味。站得地方高了,免不得有風,威風吹動他的衣袍,若是從低處去看,恍若仙人之姿。


    他言及“渤海國於遼東之地置官,安定一方百姓”,稱其為一樁美談,實則不過是有的放矢罷了,彼時真實情景,不過是渤海國占了遼東地盤。渤海國曾為“海東盛國”,也是有過輝煌曆史的。


    戎裝在身的大明安和著官袍的李四平,都是明白人,自然不會對此多說什麽,大明安接過話茬,不無感慨道:“耶律阿保機狼子野心,凡有識之士,莫不知其所謀者何。昔年大唐營、平二州未為契丹所據、渤海國未失遼東之時,我朝但凡入貢方物,都方便得很,及至契丹強占兩地,渤海國與大唐聯絡日少,麵對契丹咄咄逼人之勢,方漸成困局。今若無李將軍和先生,渤海國不知何日才有出兵遼東、克複遼東之舉!”


    莫離輕搖折扇,麵上始終帶著淡淡微笑,讓人如沐春風,“失遼東,渤海困居一隅,一旦契丹兩麵入境,則渤海國頓成甕中之鱉,無戰略轉圜餘地;據有遼東,渤海國經營州可連幽雲,便得軍帥相助,經海入青州,便得大唐相攜。因是,遼東之地,必爭之!”


    “先生所言甚是。”大明安道點頭稱是,對莫離的話深信不疑。自去年深秋莫離和其一道至渤海國,在李從璟人力物力支持下,經過近一年努力,大明安以誌、權、利結交朝中重臣,得許多擁護,又以計謀挫敗其他王子對其之攻訐,地位日高,至前不久,遂得以執掌一部軍權。此番出兵遼東,便是大明安在渤海國朝堂站穩腳跟後,所行的第一個大舉措,也是莫離給其謀劃的大計當中,至為重要的一環。


    莫離道:“今大軍戰於遼東,正是殿下施恩、立威於大軍的絕佳時機,來日能否將大軍收在囊中,便看此番征戰中殿下所作所為了。若得軍中將士效忠,手握軍權,他日殿下要掌握朝政,也是易如反掌。若此番征戰順利,殿下攜不世之功歸朝,威望重於海內,將無人敢有絲毫不服,殿下順勢得大權,也將再無阻隔。掌朝政,握軍權,如此便是契丹大舉來攻,殿下也有一戰之力了。”


    莫離這番話所描繪的場景,讓人不禁心向往之,大明安也難免神色顯出激動。但經過這些時日的爭權奪利、腥風血雨,無論其心性還是智慧,與當日在草原初遇李從璟時,都已不可同日而語,他向莫離拱手道:“此都乃李將軍與先生之功,渤海國若能在契丹大軍前存國,明安不敢絲毫忘卻李將軍與先生之恩德,但有所得,必厚報之!”


    莫離笑意淡然,並未將大明安的保證放在心上,即便大明安此時所言的確發自肺腑,他也不會天真以為邦交不靠利益而靠交情。


    如今已有渤海國官身的李四平,在莫離和大明安談話告一段落之後,出聲向莫離請教道:“莫先生,此番我等攻打遼東,契丹必不會坐視不理,若是耶律阿保機遣大軍來援,我等何以應對?”


    這是一個現實問題,並且是極為嚴峻的現實問題,不能不讓人擔憂,莫離聞言,卻並未露出憂思之意,而是淡然道:“契丹國內的大軍主力,如今正在西線,我前不久接到消息,耶律敵烈方率大軍攻下了豐、勝二州與韃靼領地,此時尚在消化戰果,一時是無暇東顧的。”


    “豐、勝二州?”大明安聞言稍驚,“先生,此兩地不是沙陀部所領之地麽,怎會讓契丹給奪了去?”


    所謂豐、勝二州,即為後世河套平原所在,土地膏腴,草場豐美。莫離自然知曉大明安為何驚訝,他不慌不忙道:“豐、勝二州雖有沙陀之眾聚居,然不過是一小部分罷了,其大部百姓早已深入中原雜居。”說到這,莫離眼神中流露出幾許利色,“況且,契丹能攻下此地,卻不一定能守住此地!”


    大明安和李四平以為莫離說的是大唐會出兵收複兩地,俱都深以為然的點頭。


    李四平秉性謹慎持重,尋思半響,還是道:“莫先生,便是契丹主力盡在西線,但其國內不會沒有軍隊,我聞耶律阿保機有司近部、腹心部兩部精銳人馬,長年不離其左右,若是耶律阿保機遣之以援遼東,隻怕以我等當下兵力,還是不足應對啊!畢竟遼東地位重要,耶律阿保機必不能容忍失去此地!”


    渤海**隊戰力良莠不齊,大明安如今雖掌一部軍權,但渤海國王大諲撰並未將精銳派給他多少,其所部將士,新卒就占了接近一半,李四平所言之憂慮,的確如實。


    莫離笑了笑,指著眼前泊汋城道:“待我等攻下此城,再克建安,王上見攻下遼東確有希望,必會盡遣國內精銳來助,屆時我等還有何懼?”說著這,又高深莫測道:“另外,兩位對此其實不用擔心,軍帥在幽州已有應對契丹東援之策!”


    莫離不肯明說李從璟應對契丹東援之策到底是何策,大明安和李四平隻道那是幽州軍機,不便多問,但見莫離說得如此肯定,出於一貫對他的信任,皆都鬆了口氣。


    入夜,軍帳中,莫離負手站在輿圖前,神情肅然,白日裏的輕鬆超脫之色褪盡,此時眉間有揮之不去的憂思。


    桃夭夭坐在一旁的案桌後,一邊整理軍情處情報,一邊沒完沒了喝著清水。


    注意到莫離神態不對,桃夭夭放下手中冊子,捧著水杯在手裏,慵懶的翹起雙腿,問道:“何事讓我們智比孔明的莫先生,如此憂慮?”


    莫離輕輕歎了口氣,離開輿圖,在自己的案桌後坐下來,“大軍攻遼東,契丹必會來援,人馬多少而已。而如今的渤海軍隊,可經不起契丹精騎的衝擊。”


    “你之前不是說攻克建安後,大諲撰會派遣精兵來麽?”桃夭夭問。


    莫離笑容無奈,“建安乃大城,以大明安麾下的軍隊,要攻克建安談何容易?此番出征,本就是以戰練兵、擴軍,要將這些老弱、新卒練成精兵,總得需要點時間。”


    “李從璟不發兵?”桃夭夭挑了挑眉,問道。


    “幽州現在的策略是休養生息,屯田、蓄力、精兵簡政、韜光養晦。”莫離搖了搖頭,“況且李哥兒一旦發兵來遼東,耶律阿保機自然不會坐視,極可能一再增兵,如此一來遼東戰事就會擴大,屆時說不得遼東就會成為唐軍、渤海**隊、契丹軍的混戰之所,若是如此,戰事何日能打完?渤海國如今局勢動蕩,內部本就不穩,此番出征,反對者大有人在,可謂阻力重重、步步艱難,因是,大明安現在需要的是一場大勝、速勝,惟其如此,才能有助他迅速建立威望,掌握軍政、朝政,若是久戰,萬事休矣!”


    桃夭夭雙手一攤,很不負責任的道:“那就是沒辦法嘍?”


    莫離唯有苦笑,縱使他智謀無雙,此時也沒了計策。


    就在莫離愁眉對苦臉的時候,軍情處到了一份新情報,準確的說,這是李從璟遞過來的一封信。


    桃夭夭看完之後,將其丟給莫離,很是無趣道:“就知道沒什麽事能難住你們。”聽她的語氣,倒好似是很想李從璟和莫離遇到解決不了的麻煩一樣。


    莫離聞言一喜,快速瀏覽完信件,不禁喜上眉梢,拿起折扇啪的一聲打開,輕輕搖動,不失風度道:“真是瞌睡來了送枕頭,肚子餓了天上掉饅頭,如此一來,耶律阿保機再也無暇派遣援兵來遼東了!”


    桃夭夭懶懶道:“耶律德光既然到了檀州,一刀殺了了事,李從璟不還少了一個勁敵,為何非得追著他滿山跑,就是不殺他?”


    “不能殺,不能殺!”莫離連連搖頭,“殺了耶律德光,契丹就回到了隻有一個繼承人的局麵,那還是舉國協力,契丹依舊國勢強盛,不行不行。隻有放耶律德光回去,繼續和耶律倍爭權,兩虎相鬥,自耗國力,我等才有機可趁呐!”


    原來,李從璟在信中說道,耶律德光擅入檀州,已被他截住,目下正在對其進行“追殺”,攆著耶律德光四處亡命。


    “耶律德光可是耶律阿保機心中的皇位繼承人,有他在檀州被李哥兒追殺,生死不明,耶律阿保機盡遣大軍相救、相尋尚來不及,哪裏還有心思來遼東?等他回過神,再想東援,遼東已成我囊中之物矣!”莫離拍拍自己的肚子,笑得很是開心。


    說到底,耶律德光關係整個契丹國命運,而遼東不過一隅之地罷了。兩者孰輕孰重,一目了然。


    桃夭夭無力的搖搖頭,譏誚道:“耶律德光不好好在西樓呆著,跑到檀州去折騰什麽,真是皮緊欠抽!”


    “這就叫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定!”莫離嘿嘿笑道。


    桃夭夭對莫離的“得意忘形”嗅之以鼻,清冷道:“耶律德光也並非草包,可算一頭猛虎,今番放其歸國,你們就不怕是縱虎歸山?”


    莫離站起身,收起折扇,雙手負於身後,淡淡道:“不是猛虎,怎配李哥兒與我豢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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