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璟率領百騎近衛衝陣,不僅於亂軍中救出了李紹城,也稍稍遏止了契丹大軍局部的進攻勢頭。戰鬥進行到此刻,契丹兩萬大軍已有數千人登上河岸,木船衝鋒運兵,浮橋緊隨搭建,契丹大軍進攻漸入佳境,大勢已成,白狼水防線固然已是守不住,退入土城、營州城是必然選擇,唐軍犯不著跟契丹大軍在河岸防線死磕到底。因此,李從璟勒令南岸唐軍撤出。


    此時契丹大軍攻勢雖然凶猛,已登岸戰力也不小,但唐軍大部要撤退卻尚能為之,若再晚些,恐怕就是想撤離都沒有辦法。土城、營州城前亦有防禦工事,可稍阻契丹追兵步伐,能讓唐軍安然退入城內。


    白狼水防線隻是李從璟阻擊契丹的第一道防線,布置兵力本就不多,全依仗防禦工事堅固、器械充足、戰法得當而已,契丹不善水戰、渡河戰,也因此李紹城才能阻擋其兩萬大軍多日,若換做半年前,兩萬河上梁軍渡河而戰,在有樓船戰艦的輔助下,眼下的唐軍防線和兵力,壓根兒就不夠看。


    丁黑帶著李紹城馳入營州城門時,李從璟帶領百騎近衛,作為援引,正在為撤入土城、營州城的唐軍斷後。契丹方渡河,沒有戰馬,將士皆步戰,李從璟身旁這百騎近衛又皆君子都、軍情處精銳,人人弓馬嫻熟,技藝非凡,在其帶領下,於契丹先頭大隊前來回衝殺,無人能擋,人數雖少,起到的作用卻不小,殺得契丹前軍銳氣挫了大半。


    兩三千唐軍得以分成兩部,陸續退入土城、營州城中。


    耶律敵刺在親衛擁簇下,站上白狼水河堤,睥睨遠望,視野中唐軍大舉潰退,此情此景讓他不禁洋洋得意,笑對左右言:“都言李從璟能征善戰,百戰軍驍勇,自建軍以來橫掃中原,未嚐一敗,便是連王彥章這般當世名將,與之對陣也隻能飲恨,本以為此戰會格外艱難,如今觀之,不過爾爾。本帥反手之間,百戰軍已潰矣!”


    他這話說得極為自得,左右自然是一片奉承之聲。如今他確實站在原本屬於唐軍的防線上,說這番話確有底氣。隻不過“本以為此戰會格外艱難”“反手之間,百戰軍已潰”之類的話,卻忽略了他這幾日來戰鬥的艱辛,以及契丹大軍所遭受的損失。


    一片阿諛聲中,耶律敵刺誌得意滿,再看營州城,隻覺得旦夕可下,不由得生出一股豪情。


    這時,耶律敵刺的目光觸及到契丹軍前那來回奔馳、縱橫殺戮的百騎,但見對方所到之處,如颶風過崗,百草低頭,契丹將士竟然不能抵擋,兀一接觸便是成片死傷,頓時一愣,隨即又是一窘。指著那百騎,耶律敵刺惱羞成怒道:“此乃何人?竟然如此狂妄!來人,給本帥拿下他們,亂刀碎之!”


    左右皆應諾。但耶律敵刺等了半響,卻沒見人行動,轉顧前後,愈發有怒氣,正欲發作,一名親信低著頭,唯唯諾諾道:“大帥,彼者皆騎兵,我等戰馬尚未過河,無法追之……”


    耶律敵刺嘴上胡子抖了抖,臉色數變。


    這時,有將領低聲驚呼道:“為首那人,不就是唐軍主帥李從璟麽!”


    耶律敵刺怔了怔,看向前方的眼神充滿愕然。隨即大怒,抽刀舉起,紅著臉喝道:“進攻,攻城,給本帥奪下營州!”


    斷後這種事,李從璟不是第一回為之,之所以如此,固然是因其身為主帥,當有為帥者的擔當,其次也是施恩於麾下將士,獲得他們的忠心。作為撤離大軍的尾巴退入城中時,先入城的將士,已抵達城頭各處,在將校的指揮下,進入了防禦崗位。


    河岸防線寬廣而複雜,防禦起來頗為吃力,城池則不同,能最大限度發揮防守方的優勢。唐軍退入土城、營州城中,如同進入堡壘,迎戰自保的能力都提升了不少。唐軍撤離河岸防線時,強弓勁弩自然悉數帶走,倉促間帶不走的投石機,則被一把火燒成了灰燼,這也是未免其落入契丹手中,讓契丹軍用來反攻城池。


    “傳令各部,堅守城池!另令李正,守好土城,堅守不出!”入城後,李從璟就沒再回軍府,直接走上城牆,下完令,又問呆在城中的第五,“李彥超、郭威到了何處了?”


    “尚有二三十裏!”第五姑娘向李從璟匯報了東征大軍的最新情況。


    李從璟點頭,道:“契丹大軍很可能一鼓作氣,攻打城池,我等務必堅守,待東征大軍回援,則契丹大軍攻勢自破!”


    眾將應諾,自去準備。


    李從璟所料不差,唐軍雖已周全退入土城、營州城,然而契丹大軍在城外集結完畢,擺好陣型,將攻城器械從河對岸運過來之後,便發動步軍展開了攻城戰。


    隻不過兩萬人悉數渡過白狼水,又要運輸攻城器械,作攻城準備,這本就是一項費時的工程。契丹軍沒有能咬住唐軍尾巴,尾隨撤退唐軍攻進營州城,就已喪失了大好戰機。待契丹軍準備周全,天色已入夜良久了。不過契丹軍剛破白狼水防線,士氣正盛,耶律敵刺克城心切,因是雖是夜晚,契丹軍攻勢依然凶猛。


    李從璟披甲帶刀,在城頭來回巡視,指揮唐軍迎敵。


    城外契丹軍士密密麻麻,猶如螞蟻一般,抬著雲梯等物,從廣闊的地平線上湧向城牆,場麵壯觀而震撼,喊殺聲震耳欲聾。


    然則李從璟既然能經營白狼水防線,城防就更會做大量布置,護城河被加寬、加深了些不說,在護城河內側,壘砌起大片羊牆,地麵上也灑滿了鐵蒺藜,豎起了不少尖木樁。契丹軍要想攻城,在接城前,首先花費大量精力去填溝,清除木樁、鐵蒺藜,這時候城牆上的唐軍自然不會閑著,會用弓箭、床弩好生招待他們。


    因戰前李從璟就已將營州附近百姓盡數遷入城中,城外已杳無人煙,契丹軍攻城時,無法驅趕百姓來填溝、清除障礙,就得派遣正規軍來做這些工作,消耗的都是真實戰力。與中原軍隊相比,草原軍隊攻城本事本就弱些,李從璟又精心布置,雖人少,契丹軍想要攻上城頭,卻也非是一件易事。


    李從璟甚至有閑心在城樓召集幾位將領,吃了一頓大餐。


    從城牆、城外望去,城樓中燈火通明,置身其中的數人影影綽綽,開懷大吃的動作很明顯,不時傳出幾聲大笑,竟是分外愜意。城頭的唐軍軍士看了,見自家主帥和將軍們如此不將契丹蠻賊放在心上,雖之前因為敵我懸殊、契丹攻勢凶猛而心存憂慮,此時也是信心倍增,心想主帥和將軍們定是有破敵之策的,此番定能守住城池,戰勝契丹蠻賊。


    城外攻城的契丹大軍見此情景,腦筋直的,氣憤、惱怒,恨不得衝上去撕了李從璟等人,將領和心思聰慧些的軍士,見對方明明已被圍困萬千重,而能巋然不動,必是有所依仗,不由得疑神疑鬼起來,無法再肆無忌憚的攻城。


    耶律敵刺被部下告知這一情況時,跑到城下來看,見到的是槍林彈雨中,城樓燈火中有數人正在開懷暢飲,姿態肆意,仿佛不是身處戰場,而是置身青山綠水間,不由得氣得牙癢癢,除卻大罵李從璟目中無人外,也有些心驚。


    耶律敵刺之所以心驚,不為其他,隻因耶律魯多失去了音訊。


    依照事先謀劃,耶律魯多先前就該與耶律敵刺一道,對唐軍實施“兩麵夾擊”,但不僅這一幕沒有出現,眼下耶律魯多連蹤影都無,這讓耶律敵刺如何能不擔憂、心驚?


    和眾將吃完飯,李從璟又出現在城頭,坐鎮指揮,一派胸有成竹之色,神態輕鬆。


    城外,契丹大軍攻勢持續不停,但戰事進行至此,其前鋒還未能觸及到城牆,仍在羊牆周圍打轉,很是辛苦。營州城外的羊牆高三四尺,長短不一,或者丈許,或者三五丈,以至十多丈的都有,排列也無規則,錯落有致,前後常重層,目的就是阻隔、分割攻城軍隊,讓其雲梯無法安穩抵達城牆下。阻礙、遲滯了攻城軍隊的步伐,守城方的弓箭,就能對其造成更多更大的殺傷。


    若是條件允許,羊牆能連成一條線,形成“外城牆”,但李從璟雖有時間布置戰場,卻無法做到如此程度。但即便如此,也足以讓契丹軍吃夠苦頭。


    如此,李從璟在城牆上,依舊穩如泰山。


    子時剛過,營州城東方的大道上,自原野出現一條由火把匯集而成的火龍。


    卻是唐軍東征軍隊班師回城了!


    契丹軍隊看到詭異出現的火龍,因視線不清,形勢不明,耶律敵刺沒有讓契丹軍輕舉妄動。但契丹軍不動,不代表李彥超、郭威不會動,他們以君子都打頭陣,向契丹軍隊發動了進攻。


    李彥超、郭威所部雖征戰奔波一日,但因擊耶律魯多獲得大勝,部卒正士氣高昂,加之歸城心切,又有李彥超、郭威嚴令,是以進攻非常強勢。先前李從璟城樓“夜宴”的場景已在契丹軍中傳開,契丹軍將領素知李從璟狡詐,本就疑心,現果見有奇兵來襲,又不知對方虛實,哪裏敢死戰,接陣不久就開始後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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