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州城雖破,戰鬥卻未停止。小說


    李從璟眼見孟平親率死士攻上城頭,經曆艱苦戰鬥站穩腳跟,緊隨其後的中軍步卒紛紛攀援而上,成群結隊的廝殺在各處展開,不時有軍士倒下,摔下城頭的軍士餃子一般落在城外。城頭或擁擠不堪,或空空蕩蕩,李從璟腳下的望樓位置很高,他能看清城頭血火一片,斷肢殘骸和屍體侵泡在血泊中,或前進或後退的軍士從上麵碾過,甲兵掉落各處,床弩、狼牙拍、叉杆的殘肢無助的散落著,落葉一樣。


    平州守軍開始撤離城頭,各處的百戰軍緊追不舍,從各處甬道追進城中。一批百戰軍從城門衝進甕城,河流一般從甕城湧進城中,鮮衣怒馬的李紹城衝鋒在最前麵,很顯眼。


    李紹城和孟平兩麵進擊,相互支援,百戰軍聲勢大漲。他們一同攻入城中,沿著平直的街道向前衝殺,已經完全掌握了戰場主動權。


    此番李從璟攻打平州,所領部眾隻有孟平的中軍、李紹城和君子都一部,其餘百戰軍大半已撤回幽雲,唯餘皇甫麟依舊坐鎮古北口。眼下李從璟麵前百戰軍就有近七千人,加之五千盧龍軍,兵力達到平州守軍四倍。原本這就是一場必然會勝的戰鬥,所餘問題不過耗時多久。


    孟平與李紹城之間相隔不近,中間有數個坊市,不過兩部中間的街道都有百戰軍衝殺在其中,是以兩部並未分散。平州守軍在城牆失手之後,退入城中,沒有投降、逃竄,而是據守街巷,與百戰軍展開了巷戰。


    巷戰之慘烈,絲毫不讓城牆攻防。


    盧文進事先在街巷中便有布置,靠近城牆的平直街道上,砌壘出道道牆壁,將通道阻隔,隻留下逼仄的通道,看上去如同迷宮一般。百戰軍人數雖眾,進入迷宮之後施展不開,狹窄的通道隻能容兩人通過、一人拚殺。平州守軍藏匿其中,與百戰軍血腥一對一肉搏,牆壁上開有方形小口,在百戰軍前行、拚殺時,屢有槍、矛刺出,給百戰軍帶來不少損失。


    孟平從城牆上順著甬道殺下來,望見麵前街道的模樣,眉頭大皺,然戰事進行至此,斷無後退、暫停之理,容不得他有時間多想,一馬當先殺進迷宮中。放進迷宮,就有一名虎背熊腰敵軍衝出,一把巨斧當頭劈下,頗具威勢。孟平不敢大意,丟掉施展不開的長槍,抽出橫刀去擋。突然間,身側牆壁中刺出數柄長槍,驚得孟平往後一跳,堪堪避過搶尖,卻被麵前敵軍一腳踹在肚子上,後退數步方才站穩。


    不能他發怒,他身後親衛大喊一聲小心,衝上來將他撲倒在地,以身子給他擋下幾支不知從何處射來的利箭。孟平扭頭一看,就見街道兩側屋頂上,有幾名平州軍弓箭手,而壓在他身上,為他擋箭的親衛,正被眼前敵軍一斧子砍在後背,慘叫不及就脊骨俱裂。


    孟平大怒之際,他身後已有親衛送上長槍,將在他麵前再度舉斧欲劈的敵軍刺倒。他猛然起身,怒不可遏,“盾牌,弓箭,上屋頂!其他人,退出通道”又對身後親衛道:“拆房拆門,聚集點火,投入通道!”怒罵,“燒死這些叛國狗賊!”


    孟平話沒說完,街邊民居中呼啦衝出幾群平州守軍,向他們衝殺而來,人未至而弓箭先發,他身旁又是數名軍士倒下,更有斧頭、石塊等物投擲過來,砸在人群中。趁百戰軍陣腳混亂之際,衝出的平州守軍已到跟前,揮刀挺槍殺上!不消說,這些人事先就埋伏於此,要偷襲他們。孟平羞憤難當,揮刀與敵軍戰在一處。


    不僅孟平有如此遭遇,其他各部多是如此。百戰軍隨攻進城中,然每前進一步,都要付出血的代價,進展不僅緩慢,甚至變得艱難。


    城外望樓上,李從璟將這一幕幕收在眼底,也是怒極。盧文進的困獸猶鬥,擺明了是死戰,這種手法,傷敵傷己,可以預見,即便到最後平州軍都會戰沒,百戰軍也會蒙受巨大傷亡。而在城池已破,盧文進外無援軍的情況下,這種死鬥毫無意義,平白犧牲將士而已。這讓李從璟如何能不憤怒。


    他從望樓上跑下來,騎上馬,衝至城下,攀上城頭,在城牆上居高臨下,近距離觀察戰場局勢。


    如今平州北門被破,已陷入混亂,南門雖尚在平州守軍手中,但亦不能久,今日必會為李彥超所奪。屆時平州被兩麵夾擊,實打實的死局。然則明知如此,平州守軍依然死戰,其因為何,不能不引人深思。


    李從璟想要找出藏身平州城的盧文進,將其擊殺,以震敵膽。然而一城之中,要尋一人,如滄海覓一粟,何其難也。


    戰事至此,李從璟雖然惱怒,卻不至於因怒失控,他冷靜命令李紹城和孟平所部從街道中撤出,聚於街道口,以防禦陣型穩住陣腳,而後令百戰軍聚集幹木、火種,欲燒其迷宮,將平州守軍從迷宮出逐出,再趁勢殺上。大軍來攻平州速度很快,平州城又不小,盧文進備戰時日短,能改造成迷宮的街道隻是一小段,待百戰軍匯合盧龍軍,隻要衝過這一小段迷宮,以優勢兵力殺入城中,即便平州守軍負隅頑抗,亦可盡數殲之。


    平州城中百姓不少,李從璟深知民眾基礎的重要性,令部眾奔走相告,勸其助王師誅殺叛賊盧文進,並保證一旦王師占據城池,必不擾民,並宣讀撫民之策。此時,杜千書就有了用武之地,在勸百姓助王師伐逆時,他言道:“生生世世為漢人,今何背宗叛祖為蠻賊?”“盧文進不恤百姓,死戰累民,而王師惜之,不願縱火燒城,唯願速戰平叛賊!”在宣告撫民之策時,他又言道:“盧文進所征財物,王師盡數補償;盧文進所征而戰死之民夫,王師不究其責,以陣亡將士撫恤;王師克城,分平州之田,使男有所耕,女有所織!”最後他道:“大唐幽雲防禦使李從璟軍令:大軍進城,不擾一人,不取一物,違令者斬!”


    亂世當道,無論王師亦或“亂軍”,攻城之後必定大掠財物,大搶女人,有些甚至會屠城。百戰軍向來軍紀嚴明,李從璟不擔心這個。另外,他坐鎮幽雲,雖有三萬雄師,無法戰勝契丹,能依靠者唯邊境數十萬漢人,以其苦難、仇恨相助王師,方有戰勝契丹一線之機。當此之時,行仁政,發義兵,不僅不能擾民,相反還要護民、助民。


    一旦幽雲之地,能得出現“十萬青年十萬軍”之景象,則雖契丹國盛軍強,阿保機親領大軍南侵,李從璟絲毫不懼。


    因是,杜千書這番話,並非滿口虛言,而是實在政策。


    百戰軍將士眾多,此時不急於進巷激戰,其以一部防禦負隅頑抗之平州軍,另一部宣告杜千書的告民書,聲勢漸大,民居中不時有窗戶、門板打開一條縫隙,有膽大的百姓,甚至露出頭來看。


    夕陽漸要落山,城外城內的光線暗淡下來,然而傍晚並未給平州帶來寧靜,反而叫坊市都噪雜起來。南門李彥超攻勢甚急,城牆、城門激戰慘烈,平州守軍已有防守不住之勢,城破已在一時半刻之間,聲勢傳到北門,無論是百戰軍將士,還是此地居民,心中都不會沒譜。


    李從璟並不著急,因他知盧文進此時比他更急,便是盧文進打定死戰到底,不求活命但求拚夠本的心態,麵對愈發喧鬧的坊市和其中騷動的民眾,也不能不惶恐。一旦百戰軍的政治攻勢蓄積到一定程度,大軍再以可靠戰法展開巷戰,隻要其稍有勝勢,坊市中的百姓必有不少采取行動,那才是讓盧文進和氣步卒感到絕望的境遇。


    幹木、火種、投擲物已經堆積在每一條街口,小山也似,百戰軍弓箭手占據高處,步卒在軍令引領下,開始做總攻準備。難得安靜半響的北門,此時複又喧鬧起來。


    就在百戰軍準備行動時,北門正中的大街上,走出來一群平州守軍。當先的一人身著顯眼的將甲,手中沒有兵刃,三四十歲的模樣,穩步向李從璟帥旗所在位置行來。人未近前,已有軍士前來相告:平州守將盧文進,請見李從璟。


    李紹城、孟平等將,憤其迷宮戰給百戰軍平添傷亡,請殺之。李從璟沒有答應,決定先見見盧文進再說,示意前方將士讓開通道,讓盧文進前來。


    盧文進穿過百戰軍軍陣,上城牆,至李從璟身前五步外停住,負手凝視李從璟半響,“李將軍和百戰軍之名,早有耳聞,不曾想此番能有一戰。盧文進叛國、敗軍之將,能在死前與李將軍交手,雖死無憾。”


    麵前的男子麵容堅毅而愁苦,李從璟在被對方打量時也在打量對方,淡淡問:“將軍意欲投降求生?”


    盧文進道:“投降,不求生,但求死!”


    “哦?”


    “盧文進自知絕無生還之理,亦不奢求苟活。今日敗於李將軍之手,是李將軍棋高一著,盧文進雖求死戰而不能得。既如此,何必求活?”


    “若不求活,贅言何意?”


    “唯有一請。若李將軍仁慈,請讓士卒活命。殺將、叛國、降敵、死戰皆盧文進一人所為,將士聽命行事而已,望李將軍憐其性命,盧文進感激不盡!”


    “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你既有據城死戰之意,令我部卒傷亡甚多,焉能想降便降?你既憐惜士卒性命,願投降王師,先前又何必令其死戰?如此自相矛盾,誰能容你?”


    李從璟指著平州城,憤然道:“平州城,數萬百姓,因你一念之差,死傷千百!”手臂抬高,“幽雲之地,數十萬百姓,在契丹馬蹄下家破人亡者十之七八!”又指向南方,“中原無數仁人誌士翹首以待,拒契丹,平邊地,封狼居胥!而你,生長於這片土地,受鄉土之恩而為人,不思盡忠報義,竟然背叛了它!置家國大義不顧,置數十萬百姓生死不顧,認賊作父,屠戮同族,手上沾滿父老鄉親之血!而今日,你竟求本帥讓那些劊子手,那些禽獸不如的東西活命?!”


    “盧文進,本帥今明告於你,自我領軍征戰以來,滅敵無數,俘敵無數,諒敵無數,化敵為友無數,便是我百戰軍兩萬將士,亦半數曾相互刀兵相向!但今日,本帥不容爾之請降!”


    “無論你曾有何種理由,你的步卒曾有何種理由,都不該叛國降賊,殘殺同胞!死,人之所不欲,然人之所不欲有更重於死者!今,你既不忠不仁,我何須有情有義?不殺你,不盡滅爾之步卒,本帥無顏麵對全軍將士,無顏麵對邊地百姓,更無顏麵對無數先烈,無顏麵對江東父老,無顏麵對列祖列宗!”


    說罷,李從璟轉過身,麵對城下嚴陣以待的數千百戰軍將士,揮手下令:“傳帥令:全軍總攻,敵軍片甲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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