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陵自唐以來,便是江南重鎮,其繁華富庶程度,冠絕天下,便是洛陽長安也比不得。後黃巢暴-亂,一把大火燒盡長安,長安自古的繁華便不再,唐末以來,天下大亂,先是梁王朱溫稱霸中原,控製唐室,挾天子以令諸侯,及至稱帝,洛陽名為西都,實際已經喪失了應有的地位,甚至不及東都大梁,更無法與廣陵相比。


    中原自古以來就是飽戰之地,五胡亂華時有士族門閥大舉南遷,安史之亂以來,南遷之民更甚,到了梁晉爭霸時,因為江南安定,上至顯貴下至賤民,無不爭相湧入吳地。伴隨著江南之地的經濟發展,廣陵、金陵之繁華,至此已是無地能出其左右。


    廣陵城雞鳴坊中有一座國公府,說其豪華雄偉已經不足以形容其麵貌,因其比之那吳王楊溥的王宮也差不了太多,這便是齊國公徐溫的府邸。說起齊國公徐溫,不止是廣陵官民,便是整個吳國百姓,誰不豎起大拇指稱讚一聲真英雄?當年黃巢那賊子膽大包天,暴-亂天下,惹得天下烽煙四起,他自己雖然沒有得到善終,但卻使得無數草莽英雄得以順勢而起,成就顯赫功業。


    當年吳王楊行密起於田壟之間,齊國公便是其隨眾之一,時人稱為“三十六英雄”,征戰長江淮河流域,所向披靡,得以建立吳國的偌大功業,便是朱溫也無法揮師南下半步,天下豪傑哪個不敬佩!吳王楊行密死後,齊國公便是吳國的脊梁,曆經數次大戰,累敗吳越王父子,讓吳國得以在這個亂世中獨享一份安穩,若無此哪有今日廣陵、金陵乃至整個吳國的繁華?


    然而因為齊國公徐溫平日都坐鎮潤州,國公府裏實則並不太熱鬧,除卻如今身為宰相的齊國公養子徐知誥,定時到府上給幾位老人請安之外,國公府很少待客。但是今日不同,平日裏沉靜得幾乎有些蕭條的國公府,今日裏裏外外的仆人丫鬟們都行色匆匆,每個人麵上都帶著許多喜色,這番模樣自然不用多說,定然是坐鎮潤州的齊國公難得“回府”了。


    齊國公徐溫這會兒的確就在府上的東書房,書房裏隻有兩個人,另一個便是如今替齊國公在廣陵掌控吳國朝政的養子,徐知誥。


    齊國公如今已經年過耳順之齡,滿頭白發,宰相徐知誥卻還不到四十,正是一個男人最為黃金的階段。父子倆相對而坐,徐溫著白卦,徐知誥著白衫。


    “梁國,這就亡了?”


    “亡了。”


    徐溫拿著蒲扇扇著風,臉上有老人特有的滄桑之色,“當年朱溫竊唐自立,建立梁國之初,是何等的不可一世,天下英雄眾多,在他麵前卻個個如老鼠一般,勉強求得自保而已。想不到傳國不到二代就此消亡,令人唏噓。”


    徐知誥恭敬道:“河東李亞子是個有本事的,他自繼位晉王以來,東征西討開疆擴土,一年強過一年,有今日勢運之變倒也不足為奇。”


    “李亞子倒是比李克用要強上不少。”徐溫點頭表示認可徐知誥的觀念,老而愈加有神的眸子閃爍了一下,聲調低緩下來,“這回李亞子之所以能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滅梁,究其功勞,首推李嗣源父子?”


    “唐軍出戰,以李嗣源父子為先鋒大軍,一路勢不可擋,麵前幾無一合之敵,攻城拔寨若反手耳。李亞子不經一場大戰,而垂手得天下,所依賴者,唯此二人。”徐知誥從最新的軍報中梳理出簡單深刻的信息,頓了頓,似乎是在想接下來的話該怎麽說,“唐軍攻占大梁時,以李從璟麾下百戰軍為主力,兩萬多人的一支軍隊,隻用了三日時間,硬生生將朱友貞臨時拚湊起來的兩三萬大軍擊潰,此事已經傳遍天下,群雄側目。”


    “李從璟,百戰軍?”徐溫重複了一遍這三個字,似乎在咀嚼。


    徐知誥進一步為徐溫解說道:“李從璟,李嗣源長子,而未到及冠之齡,其所領之百戰軍,成軍不到一年,原先不過一幫東拚西湊之雜兵,在李從璟手中不到半年,而能縱橫澤潞懷孟四州,此番又攻滅大梁,讓人驚歎。這回滅梁,倒像是李嗣源靠了他這個長子而撈了天大功勞。”


    “李亞子麾下,人才濟濟。”徐溫有感而發,“時來天地皆同力,舉天下豪傑莫能與之爭,李亞子是也。”


    徐知誥點頭默然不語。


    “虎父虎子,人間美事。”徐溫又道,隨即聲音怪異了些,“不過父子倆同時大貴,戰功卓著,就不怕功高震主?”


    “李亞子其人,觀其以往行事,不像猜忌功臣之主。”徐知誥尋思了一會兒,說道。


    徐溫冷笑一聲,“那是未滅梁,成為天下雄主之前,如今他南麵稱尊,又坐擁中原,豈能沒有一點兒心思?”


    徐知誥覺得有理,試探著問:“既然如此,父親,吳國該當如何?”


    “自先王敗朱溫之後,吳國與中原向來井水不犯河水,如今雖然中原換了主,但吳國國策不變。你我且向其稱賀,探一探李亞子的態度再說。”徐溫一派八風不動的姿態,“至於李嗣源父子,先靜觀其變,若是李亞子果真不猜忌功臣,倒也罷了,若是有那個心思,你我為其添一把火又如何?”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李嗣源本已是名將,如今又出了一個李從璟,若是李亞子存了吞並列國、稱霸天下的心思,中原一旦對淮南用兵,這父子倆必為利刃,是你我心腹大患,不可不重視。”


    “父親高見。”


    “另外,聯合草原契丹製衡中原,是我等一直以來奉行的大計,既然中原情勢有變,眼下有必要派遣使臣去契丹,探探耶律阿保機的口風。”徐溫笑意莫測,“畢竟李亞子與阿保機,可是有世仇。”


    “是,父親。”


    徐溫凝神片刻,忽然開口道:“記住,吳國可以承認李亞子的帝位事實,但吳王,不對其稱臣!”


    ……


    草原人天生崇拜強者,崇拜英雄。


    草原生存環境比之中原要惡劣得多,是以生存也要難得多,且草原地域遼闊,也沒有以大城轄製地域的基礎,所以草原各部多數時候各自為政,彼此之間為了爭奪水草豐滿的牧場和牛羊,廝殺不斷。是以相較於中原來說,殺戮對於草原人來說就更加頻繁。正因如此,若是部落中出現了英雄,就能帶領部落在征戰中獲得勝利,吞並其他部落,搶奪到更多的草場、牛羊和奴隸,部落就能壯大。甚至,若是出現百年一遇的雄主,草原還有局部統一,甚至是全部統一的局麵。秦漢匈奴,隋唐突厥,都是這樣的大部落。


    而今,若是問誰是草原上的大英雄,至少東邊草原上的漢子都會目光炙熱的告訴你同一個名字:契丹國偉大的皇帝,耶律阿保機。


    此時,在皇都西樓城的皇宮裏,契丹第一英雄耶律阿保機,和目下契丹年輕的第一勇士耶律德光,以及聰慧睿智的述律皇後,三人正坐在一起,聽臣子給他們講述中原的大勢變遷。


    五十歲的耶律阿保機坐在虎皮大椅上,聽完臣子的匯報,他身子向後一靠,嗤笑道:“朱溫也算個人物,想不到他的兒子竟然這般不頂事,如此輕易便叫那李亞子將國給滅了,朕真是替他感到悲哀。”


    述律皇後掩嘴輕笑,她雖然已到四十歲的年紀,但難得的是並不如何顯老,作為回鶻述律部最美麗的女人,她曾近也是草原上最耀眼的那顆明珠,是無數草原漢子心目中的女神,如今雖然歲月悄然流逝,但卻沒給她留下太多痕跡,她這會兒輕笑的神態,活脫脫像個少女,可能所有看見她的人,都不會認為她超過三十歲。


    “月裏朵,你笑什麽?”阿保機好奇的問述律皇後,月裏朵是她的名字。


    “臣妾這是恭喜皇上呢,如今中原大亂,正是有機可趁之時,皇上不是一直想要發兵中原嗎?現在趁李亞子在中原立足未穩,正是時機。”月裏朵半真半假的說道。


    阿保機有些酸意道:“朕繼位以來,數次發兵襲擾幽雲、薊州,但都沒撈著多少好處,那坐鎮幽州的李存審老而不死也就罷了,李亞子可是記著朕先前失信於李克用的仇呢,每回引兵北上都跟像是要和朕拚命一般,叫人頭疼。”


    耶律德光這時起座大聲道:“父皇,您若發兵中原,兒臣願為先鋒,給您擒下李亞子,送到你鞍前!”


    月裏朵笑道:“我兒忠勇可嘉。”


    阿保機扶著額頭搖頭而笑,對耶律德光道:“朕知道你勇武非凡,是我大契丹國當仁不讓的第一勇士,更精通兵法,若真讓你領大軍為先鋒,朕沒什麽不放心的。不過說起擒拿李亞子,卻是大話了。”


    “父皇不信兒臣?!”耶律德光不樂意道。


    阿保機直起腰身,臉上的笑意斂去,正色道:“朕且問你,唐軍滅梁這一戰,你研究了多少,又看明白了多少?”


    耶律德光沒有說明白也沒有說不明白,而是明智的問:“父皇的意思是?”


    阿保機肅然道:“李亞子滅梁這一戰,將唐軍的戰力表現的淋漓盡致。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在這一場戰爭中,唐軍那些成名已久的大將倒是乏善可陳,但是新湧現的一批軍中年輕力量,卻是不容小覷。由此戰可見,唐軍年輕一代的將領,也有吞吐風雲之象,已有崛起之勢。你知道朕說的是誰?”


    沉默了一會兒,耶律德光問:“父皇是說那千裏深入,攻克大梁城的李從璟?”


    “你認為李從璟如何?”


    “能征善戰,非易與之輩,兒臣倒極想與之沙場相逢,分個勝負!”耶律德光鬥誌滿滿道。


    阿保機讚許的點點頭,“李存審、李嗣源這些老將,那是朕交手多年的老對手,臨了誰也沒能奈何誰,唐朝還是唐朝,契丹還是契丹。我們這一輩的仗快打到頭了,戰馬的韁繩也將交到你們下一輩手中,日後就是你們在沙場對決,各自為身後的國家和百姓而戰了。你們勝則國家勝,你明白朕的意思嗎?”


    “兒臣會重視李從璟,會在戰場上擊敗李從璟,大契丹一定能入主中原!”耶律德光咬牙道。


    “很好。”阿保機臉上有欣慰的笑意,“玉不琢不成器,為了日後契丹在你們手中能稱霸天下,對你們的磨練是必不可少的,現在既然李亞子入主中原,朕怎麽也得送出去一份賀禮。德光,朕著令你為天下兵馬大元帥,召集大軍,擇日兵發薊州!”


    “多謝父皇!”耶律德光難掩激動。


    月裏朵在一旁看著這對“龍父龍子”,臉上溢出幸福而自豪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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