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重步兵而言,咽喉是他們全身上下唯一讓敵方有機可趁的部位,然而這個部位是如此之小,位置是如此刁鑽,廝殺將士莫不時時處在猛烈運動之中,麵對重步兵森然的陌刀,要將手中兵刃準確送進對方的咽喉,難如登天。—頂—點—小說 .{2}{3}{w}{x}


    陷陣都衝殺出來之後,破梁軍陣線如撕白紙,而梁軍莫能奈何,最終隻能派出同為重步兵的銳士相抗衡。這就足以表明,重步兵是重器,尋常之士莫能與之敵。


    而衝向梁軍重步兵的孟平,要做的事,就是斬殺這些重步兵。


    他身後的眾將士,並無太多異樣裝備,手持之物,無非長矛而已。硬要說出一些不同,便是他們手中的長矛,通體用精鐵打造,而非使用木質長杆,長度也要更長一些。所以這些隻能稱之為矛,而不能稱之為槍。


    孟平身後,三百人而已。


    這三百人,比起個個身高七八尺的重步兵,要矮上不少,這讓他們看起來絲毫不顯眼。因為不顯眼,他們鋒芒內斂,因為不顯眼,他們可為奇兵。


    這三百人,孟平命之為橫衝都。


    橫衝都,此名曾今代表著一支精銳部隊,他們跟隨他們的主將,縱橫沙場,立下赫赫戰功,少有敗績,是讓對手聞風喪膽的存在。但時過境遷,歲月流逝,這支軍隊早已經堙沒在亂世的潮流中,不見塵埃。


    而今,孟平身後的三百將士,名為橫衝都。


    那一日,李從璟帶著三百支剛剛鑄造好的長矛,對孟平說,以此三百長矛,建一支橫衝都。


    橫衝都早已組建,嚴加訓練,寒芒如鐵,隻是從未拿出來一用,而今日,便是橫衝都出世之戰。


    “殺,一鼓作氣,破梁軍!”出陷陣都身側,孟平長矛向前。


    橫衝都三百將士,從他身旁群狼一般衝出,露出銳利的爪牙,撲向他們麵前的獵物。三百將士,分成六十個小隊,以伍為單位,看準一個梁軍重步兵,便從不同角度,同時刺出長矛。


    一名梁軍重步兵,眼見一支長矛刺過來,眼露慣有的不屑,看也不看,一刀斬下。長矛輕快,陌刀沉重,在他陌刀斬下之前,長矛已經刺進他的腹甲。然而不出這名梁軍意料,長矛隻是勉強透甲,根本就不能對他造成多大傷害,而他手中的陌刀,雖然慢了半拍,卻能後發製人。


    一絲獰笑掛上臉龐,梁軍手中陌刀已經到了那名橫衝都將士腦袋上,他知道自己這一刀的威力,所以他腦海中已能想見對方在自己這一刀下,被開膛破肚的場景。但是不等他手中陌刀落下,一股鑽心的疼痛,突然從他雙腳上傳來,他慘叫一聲,低頭去看,就發現兩名唐軍將兩根長矛,刺進自己的腳背,將自己的雙腳,狠狠釘在了地上。


    瞳孔中浮現出一絲惶恐,卻無法挪動半分,這名梁軍重步兵驚懼的抬起頭,就看到一支長矛,迅速在自己眼中放大。隨後,咽喉一痛,他就感覺自己全身沒了力氣。那支長矛,已經貫穿了他的咽喉。而他落下的陌刀,已經被一支長矛擋在了半空。


    一切說來話長,其實幾乎是在同一時間發生。


    氣力如洪水一般泄走,疲倦若潮水一般湧來,這名梁軍重步兵眼前一陣發黑,身子晃了晃。倒下之前,他看到他身旁一名同袍,被三支長矛刺透了上身,如被三支手架住,而第四支長矛,在他的尖叫聲中,準確送進了他的喉嚨。


    他倒下了。他從沒想過,他會就這麽倒下。從作為一個重步兵的那一日開始,就意味自己到了戰場上,必定所向披靡,眼前無能與己相抗之敵,隻有他殺別人的份,沒有別人殺他的機會。現在,他知道他錯了。但是可惜,他從沒有機會再改正這個錯誤。


    三百橫衝都衝到陣前交戰線上,並不與梁軍重步兵單兵作戰,而是一伍對戰一個,在陷陣都的幫襯下,以幾支長矛封鎖對方進攻路線,製住對方軀體,而後迅速將一支支長矛,送進一個個敵軍咽喉。


    這樣的戰術,並無無源之水。


    孟平擦了一把臉上的血水,左右看了一眼戰局,見形勢發展如自己預料,心頭大慰,不由得想起當日百戰軍初克懷州後,李從璟指著城下那群從藏兵洞裏出來,手持大斧,身著數層鐵甲,給百戰軍造成很大傷亡的梁軍死士屍體,對他和諸位將領說:“如此銳士,若用於戰陣之中,當攻無不克,戰無不勝,所謂鐵甲壁壘一般的戰陣,在其麵前也不過一層薄紗,撕之則碎。倘若日後我等於戰陣中,遇見如此猛士,何以應對?”


    孟平記得自己當時笑著隨口道:“今日如何破之,來日便如何應對。”


    往日之法,今日之鑒。如是,有李從璟交給他三百鐵矛,如是,有橫衝都當下之戰。


    運籌帷幄,決勝千裏,謀士之能;未雨綢繆,廟算無遺,主帥之責。所謂前車之鑒後事之師,莫過於此。


    在百戰軍整編之後,開赴河上戰場時,孟平曾懊惱於己部麾下沒有馬軍,而稍有不平氣。當日,李從璟鄭重告之,“中軍與君子都,百戰軍精銳之所在,戰場取勝,攻城拔寨,無不賴之以為利刃。今,君子都為馬軍,可百裏奔襲,以作奇兵,或可遊刃戰場,策應各方。當此之時,陷陣之卒,克城之軍,皆賴你部步卒,無你部正麵迎敵,所謂奇襲也好,策應也罷,俱為無根之木。分工明確,各自專業,方能使己部發揮最大之力。中軍與君子都如是。你當謹記我之用心,帶爾部破敵建功。”


    孟平呢喃道:“中軍為根,君子都為木……公子,其實你才是百戰軍之源,有你在,我等將士才是活水。但中軍破陣,孟平卻不會讓你失望。”


    戰事愈演愈烈。


    不時,橫衝都大破梁軍重步兵。


    孟平其部,再次攻入梁軍陣中。


    彼時,其已如尖刀,去勢甚遠。


    ……


    百戰軍陣後望樓。


    整個戰場局麵,左右兩陣各自僵持不下,唯獨中陣,孟平所部如領頭之羊,已經突入梁軍陣中三五十步,殺得當麵梁軍陣腳大亂。整個百戰軍萬人大陣,在此時看來,猶如一個凸字。


    至此,百戰軍方有攻克敵陣之勢。


    “中陣所部,的確精銳,主將也是一員良才,觀他之所行,既能臨敵出謀,更兼驍勇善戰,實在難得。”郭崇韜有些感慨,他看著李從璟心想:師弟啊師弟,你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家夥?怎麽在你身邊,既不乏莫離這樣的賢才,又不缺能在陣中能進退有度,為你破陣建功的智勇之將?


    李從璟不知郭崇韜心中所想,驕陽下盯著戰場看了這麽久,眼睛不免疲乏,略微收回目光,對郭崇韜道:“戰場取勝之道,不僅要主帥調度有方,指揮有序,真到了戰陣上拚命的時候,更需要麾下部將勇武兼備,識形勢,知進退。畢竟交戰之時,主帥不能對每個部將耳提麵令,而戰陣情況,雖置身其外能有大局觀,但微小之別,還是部將看的更清楚,這就需要他們自己根據局勢做出判斷,決定部屬戰法了。”


    他心想:我在百戰軍中推行文化教育,讓將領識字明理,更讓他們通讀兵法,時常演練,這其中投入何其巨大。你以為我真是吃飽了撐著,沒事發神經逗自己玩?


    郭崇韜也不知李從璟心中的念頭,撫著胡須點頭道:“帥明,將強,戰陣中有基層將官充當骨幹,這的確是一支理想的軍隊。”


    “兵熊熊一個,將熊熊一窩。反之,兵強強一個,將強強一軍。如是而已。”李從璟不想郭崇韜太當麵誇讚自己,這會讓他有些不好意思,至於背後他怎麽高看自己,李從璟都是不會介意的,這會兒如實說道。


    “看,王彥章有動作了。”在郭崇韜和李從璟對話的時候,莫離指著梁軍主陣出聲道。


    交戰的戰場上,梁軍已現敗象,王彥章理應做出應對,這倒是不出眾人預料。


    李從璟等人舉目去看,就見數裏外茫茫一片的梁軍大陣中,平靜了許久的軍陣終於有了變化。步卒大陣中直接分出前麵一段出來,向戰場開進,規模大約在二十個指揮左右。


    李從璟神色肅然,卻沒有著急調兵應對,而是沉住氣,要看這一萬人的目的究竟何在。


    這個梁軍大陣出來之後,迅速前進,卻不是單純加厚戰場上的梁軍軍陣,而是在半道分為兩路,如同兩條河流,行向兩翼,從兩方迂回趕向戰場。


    “梁軍這是要迂回包圍!”郭崇韜的那位山羊胡幕僚立即看出王彥章的意圖,這時候出聲示警,說完看著李從璟,要他快些拿主意。


    “彼增則我增,我增則彼增,但梁軍人數數倍於我,如此下去,最後還是要被包圍。”李從璟臉色不善,思索對策。


    莫離難得的沉著臉,出聲道:“王彥章之所以每次隻派萬人出陣,擺明了就是要牢牢咬住我們的有限軍力。若是我們派出去的人少了,則可能被敗,若是派出去的人多,則被他牽製了軍力,眼下局勢如是。王彥章這是明顯要仗著人多欺負人少!”


    郭崇韜無奈道:“如非如此,他何必要與我等在此陣戰。”


    “眼下,該當如何?”李從璟有些猶豫,看向郭崇韜這根老油條,虛心的取經,“師兄何以教我?”


    郭崇韜稍事沉吟,便道:“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便是。眼下,孟將軍所部已現破陣之勢,於我等而言,隻要保住這種勢頭,為他掃清旁騖,讓他專心向前即可。若是如此,孟將軍果真破陣,則大勝在我。隻是……”


    “隻是如何?”


    “隻是如此一來,尚有兩個難點。”郭崇韜十分嚴肅的看著李從璟,“其一,我等要以未投入戰場的萬人,去抵擋王彥章麾下數萬人;其二,孟將軍若破陣,則我等轉危為安,若是孟將軍沒有破陣,不需要敗也不需要占上風,隻要沒徹底擊潰梁軍大陣,則我等有死無生。”


    李從璟沒有說話。他轉過身,望向戰場,久久不語。


    時間流逝,而梁軍援軍已現合圍之勢。


    有人大急,那山羊胡幕僚急切道:“該當如何,還請李將軍速拿主意!”


    李從璟不曾心浮氣躁,看著激戰正酣的戰場,道:“百戰軍自出淇門以來,每一戰都要麵對數倍於己之敵,而對手更沒有一個庸碌之輩。先是李繼韜、董璋,後是朱銓周,再是戴思遠。多次大戰下來,我的將士死的死,傷的傷,無數人埋骨他鄉。他們之中,有的人我能叫出名字,有的人則見都不曾見過,但是他們卻因我的一條軍令,為我而戰死,拋妻舍子……”


    眾人不知李從璟為何說出這番話,一時都有些發愣。


    李從璟繼續看著戰場道:“亂世人早逝,戰爭總要死人,即便是為了求活,有時也要付出生命的代價。但我如何能不承認,他們是我送上黃泉的。很多時候我都會想,我來到這個時代,究竟意欲為何。建功立業,樂享榮華,權勢滔天?這些東西確實足夠誘人,但擁有了又如何,那就真是我來到這個時代的意義,就真是我活著的目的?”


    “李哥兒……”莫離怔怔看著李從璟,欲言又止,他發現此刻的李從璟很奇特,有些怪異,又有些吸引人。


    “我曾告訴郭威,我們百戰軍征戰沙場的目的,是為了以殺止殺,還天下一個太平——多麽美好的願望。”李從璟嘴角流露出若有若無的笑意,像是自嘲,又像是自勉,“老師曾說,人老了,才知道何為為國為民,年輕的時候隻知道榮華富貴。我覺得不太對,人應該是站得位置夠高了,才會去想何為為國為民。”


    他轉過身,看向莫離,這位發小,這位自己的知己,問:“莫哥兒,你告訴我,人活著是為了什麽?百戰軍的存在是為了什麽?”


    莫離臉上沒有任何與輕鬆相關的神色,他想了想,反問:“作為百戰軍主帥,你該當如何?”


    “作為百戰軍主帥……”李從璟忽然猛的一抖披風,轉身看向戰場,氣色昂揚,“我要帶領我的將士贏得這場戰爭的勝利,哪怕是他們中間有的人戰死了,我也要讓他們的死,能給他們的妻兒父老,帶來一屋,一衣,一食,一太平!”


    “李繼韜如何?董璋如何?戴思遠如何?”李從璟自問,對著戰場一揮手,“俱往矣。而今,王彥章又如何?”


    “百戰軍可以死人,將士可以飲血沙場。但是百戰軍不可以敗,將士家眷不可無衣無食!”李從璟一把拔出橫刀,喝令:“傳我帥令:彭祖山、吳鉤,各領本部,截殺梁軍援軍。傳令孟平:不勝,不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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