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凝被抓,李從璟心情不錯,他之前在城下與段凝罵戰時,丁黑就跟在身旁,以丁黑跟段凝的深仇大恨,想來丁黑是不至於認錯的。一想到此番一擊得手,李從璟表麵上不動神色,心裏樂開了花。


    不多時,一隊騎兵入城,為首的丁黑馬背上載著一人,往城頭而來。李從璟遠遠望去,見丁黑馬上的人果然是那身鮮亮的甲胄,不由得喜上眉梢,對身邊的莫離道:“此番之勝,出人意料之順利,乃是我百戰軍建功河上之兆,難得啊!”


    莫離也笑道:“段凝久為十萬梁軍主將,抓住了他,不僅李紹城之困得解,河上梁軍也必定人心惶惶,士氣低落,此番滅梁之戰,已在我手。可喜可賀!”


    說罷兩人開懷大笑,身邊眾將莫不欣喜,隻覺得天大的功勞就在眼前,揚名立萬就在今日了。隻有郭威略微不樂,遺憾的想:擒敵將帥,乃戰場書數一數二之大功,不曾想卻叫這新來的丁黑子給搶來了去。暗自歎了一口氣。


    眾人都很開心,但是不到片刻,他們就開心不起來了。


    丁黑擰著馬上的人到了李從璟麵前,將那人丟在李從璟麵前,抱拳道:“段凝在此,但憑軍帥發落!”眾將士都看著他和被丟在地上瑟瑟發抖掩麵羞愧的段凝,各自麵帶笑意,連帶對這個新來的家夥都順眼了許多。


    李從璟沒管段凝,先拍著丁黑的肩膀,欣慰的勉勵了他幾句,“前日得卿,便知卿早晚為我建功,隻是不曾想來得這麽快罷了,卿真乃是我的福將,得卿在左右,日後我不知要平添多少功勞啊!”


    丁黑依舊是那副刀刻的表情,仿佛永遠不知道變化似的,李從璟這番話說得極為真誠,丁黑竟然沒有神色變化,可見他是個喜怒不形於色的人,或許他還未從前日的悲傷中走出來,因而不會喜悅。丁黑道:“請軍帥查看此人是否為段凝,若得軍帥驗證,卑職這便要砍下他的人頭,祭奠小青和我死去的鄉親!”


    李從璟也不再做樣子,俯身去提段凝,意欲將他拉起來看看他的麵貌。


    一點寒芒先到。


    變故來得如此突然。


    在李從璟去拉段凝的同時,之前一直畏畏縮縮的段凝,突然從懷裏拔出一把匕首,以閃電之勢,刺向李從璟胸口,麵色猙獰!


    誰也不曾料想會有如此變故,段凝既然已被俘虜,在眾將士眾目睽睽之將,他焉敢向李從璟發難?這是眾人怎麽都想不到的事!而且兩人近在咫尺,李從璟一臉得意笑容的去提他,根本就不可能有半點防備!段凝看準時機,這會兒突然出手,動作快得不可思議,根本也不能給人反應的時間!


    李從璟也沒有想到段凝到了這個份上,竟然還會想要殺自己,更想不到他身上還藏有利刃,在段凝出手的時候,他甚至連表情變化都沒有完成,驚愕意外的眼神隻流露出一半,段凝的刀尖就接觸到了他的胸甲!


    滿座之人俱皆意外,電光火石之間也都沒有來得及做出應對,包括李從璟本人。莫離號稱算無遺策,也無法料知眼下變故!


    但有一人例外。


    在段凝動手的時候,一直看著段凝的他也動了手。


    在段凝匕首的刀尖已經觸及李從璟胸甲的時候,他的腳踹在了段凝肩膀上,不等匕首刺破胸甲,他就將段凝踹翻在地!


    丁黑。這個身手非凡的刀客。他的刀格外的快,所以他的眼神也格外鋒利!更為重要的是,他的動作跟得上他的眼神!


    丁黑一腳踹翻之後,手中已經多了一把出鞘的長刀,架在還來不及爬起的段凝脖子上,眼神凜冽。


    “大賊!”林英嘶吼一聲,目疵欲裂,跨出一步,緊跟著丁黑的刀,一刀斬向段凝的脖子,將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他本是李從璟護衛親軍出身,而今竟然有人差些在他麵前殺了李從璟,他悔恨交加,盛怒之下出手,哪有半分餘地,一刀斬下,鋒刃在切斷段凝的脖子之後,直接砍進了磚石裏,入石三分。


    一擊拿掉段凝性命,林英棄刀,轟然跪下,拜倒在李從璟麵前,哭喊:“末將護衛不周,請軍帥取下末將人頭,以正軍法!”


    眾人皆盡跪倒而拜,異口同聲:“我等護衛不周,請軍帥責罰!”城頭上,跪倒一大片。丁黑同時也跪下身。


    莫離臉色蒼白,眼神空洞,失神不已,雙手微微顫抖,連折扇掉到了地上,都沒有察覺,這會兒勉強看了李叢景一眼。他雖不是武夫,但方才之驚險,李從璟喪命隻在瞬息之間,他簡直不能想象若是段凝得手的後果!


    李從璟早已恢複正常神色,麵對眾將士的請罪,他置若罔聞,邁步走到段凝身前,撿起了段凝血淋淋的人頭,仔細端詳。


    末了,李從璟說了一句話,“此人並非段凝。”他雖極力克製情緒,但這句話說出口,仍是殺氣騰騰。


    “什麽?!”眾將士莫不大驚失色。


    旋即,百十道殺人般的目光,一起射向俯身而跪的丁黑。林英大怒起身,一把拔出鑲嵌在磚石上的橫刀,直向丁黑,“丁黑,你竟然帶了個殺手來見軍帥?!”


    現在跟在李從璟身邊的將士,都是李從璟貼身親衛,他們前日也見識過丁黑殺梁軍時的身手,這會兒林英一拔刀一聲吼,立即紛紛拔刀出鞘,將丁黑圍在中間,個個神色不善。林雄更是護在李從璟身前。


    一片刀光中,丁黑仍舊半跪著身,並不曾有半分動作,沉默得猶如一塊堅石,仿佛周遭發生的一切都與他無關。


    李從璟撥開林雄,向前兩步,走到了丁黑麵前。


    丁黑這才抬起頭,直視著李從璟。


    那目光,竟然是分外坦然平靜,沒有半點兒波瀾。


    “把刀都收起來!”李從璟沉聲道,“方才若不是丁黑相救,本帥早已身死,丁黑焉會害我?你們把刀指著救我之人,是想作甚?!”


    眾人聞言,立即訕訕。


    莫離在一旁沉默不語。


    林英猶且不甘心,道:“可俘虜是他抓回來的!”


    李從璟冷然道:“本帥早就說過,段凝若逃,必定令人假扮自己。這人身材相貌與段凝都有相似之處,又一身段凝之前所穿甲胄,丁黑如何分辨得出?都給本帥將刀收起來!”


    眾人這才收了刀,有的人對丁黑露出歉然之色,不過林英倒是沒有,護衛主帥乃是重責,便是錯怪了人,他也不會覺得有什麽。


    扶起丁黑,安慰了他一句,示意他不要將方才之事掛在心上。丁黑嘴角動了動,終究是沒有多說什麽,隻是默默抱拳。


    “李哥兒,段凝已遁,如今已追之不及,我等如之奈何?”莫離這時候問。


    李從璟長吐一口氣,“人皆有勢運,段凝能為十萬梁軍主將,可見其勢運不小,這回他僥幸逃脫,也是他勢運未盡。怪不得眾將士。”安撫了一下軍心,李從璟繼續道:“此番本想擒段凝而一勞永逸,贏下此戰,但如今此事已不需再提,既然如此,那就堂堂正正迎擊梁軍!段凝既逃,梁軍無帥,本帥還能贏不了他們?”


    “本帥令:君子都立即集結,舍棄新鄉,即刻火速西馳,支援大軍主力!”


    ……………………………


    新鄉以東三十裏之外一處密林中。


    兩三百梁軍騎兵集結於此。這些梁騎看起來都有些狼狽,麵上的神色也有些低落,下了馬三五成群聚集在一處,小聲嘀咕著些什麽。他們從新鄉城一路奔逃至此,後有君子都追兵,張皇不已,好在君子都現在都撤了回去,他們這才有機會停下來暫歇片刻。


    人群比較集中的地方,有一位著普通將士衣甲的漢子,頭發略顯散亂,眼中猶殘留有驚懼之色,在他身旁,有一位著錦衣長袍的男子,正在向西張望。這兩人,前者是段凝,後者是那位“崔先生”。


    “真是想不到李從璟這廝竟然會悄無聲息出現在新鄉城外,也不知他是怎麽跑過來的,害得本帥差點兒把命丟在新鄉,真是晦氣!”段凝惱羞成怒的咒罵了幾句,看了正在張望西方的崔義符一眼,冷哼一聲,“先生不是說你的手下個個都是精銳殺手,在江湖上都是聲名赫赫之輩,這回來河上,早已經將李從璟軍情處那些碟子都控製好了麽?現在這又是怎麽一回事,李從璟出現在我們眼皮子底下,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


    崔義符有苦說不出,索性不做辯解,而是說起了眼下的事,道:“方才若不是在下出麵,攔住了那黑衣刀客,段將軍現在還能在這嘲諷在下麽?”


    段凝頓時啞然。方才他們一路東逃,君子都在後麵緊追不舍,忽然從路邊竄出一個黑衣刀客,舉刀就朝段凝殺過去,段凝和其親衛都在慌張逃命,誰也沒想到路邊竟然跳出來這麽個殺神,再說那刀客身手也確實厲害,一個措手不及,段凝身邊親衛被連殺數人,那刀客就將刀架在了段凝的脖子上。那時候,是崔義符出現,阻止了黑衣刀客的行為。


    那黑衣刀客似乎認得崔義符,真住了手不說,還被崔義符拉到一邊耳語了許久,最後那刀客不知怎麽就放棄了要殺段凝的打算。末了,崔義符將早就準備好的假扮段凝的人拉了出來,交代一番,讓黑衣刀客帶了回去。


    這一連串的事,從黑衣刀客突然出現,刀架到自己脖子上,到崔義符一聲嗬斥,黑衣刀客停止下下手,最後黑衣刀客帶著一個假冒的自己離去,段凝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無論如何,被李從璟踹了屁股,段凝心中很氣惱,但在李從璟手上撿了一條命,段凝又很慶幸,在這兩種矛盾的心情交雜下,段凝心中的真不是個滋味兒。


    在此處休息了許久,崔義符歎了口氣,道:“新鄉城沒有大動靜,看來沒有得手。”露出遺憾之色。


    段凝莫名其妙,拉著崔義符問了半天,崔義符終於將個中曲折給段凝說了。段凝聽罷,一愣一愣的,張大的嘴半天沒合上。最終,段凝也是默然無語。


    入夜之後,君子都撤離新鄉城,向西而行的消息傳到段凝這裏,崔義符勸他:“如今李從璟西去,必然是為了對付段將軍麾下三萬大軍,段將軍應當盡快趕過去主持大局!”


    段凝想了想,果斷搖頭,“李從璟就在前麵,我們人手不多,跟過去要是被李從璟發現,那豈不是送上去給人家下酒?不能去!”


    “可西邊兒有段將軍麾下三萬大軍,正在與百戰軍交戰,難道段將軍要舍其自己不下不顧?”崔義符有些生氣。


    段凝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作為主將,驟然遇襲已是讓前方將士擔心,但如今本帥無恙,前方將士想必也能安然對敵,李從璟那廝狡猾得很,若是我現在湊上去,被他設計捉了去,那才是害了前線三萬大軍,此誠不可為之。”


    ………………………………


    “李紹城如今駐守在曲城,昨日辰時,三萬梁軍出現在曲城外,圍了城池。最新戰報,是李紹城昨日與今日與梁軍交陣數場,各有損傷。李紹城留彭祖山鎮守城池,自己帶著孟平駐紮在城外,昨日與梁軍交戰,便是在城外陣戰。”


    從新鄉城出發,君子都連夜回師,到了翌日黃昏,終於趕到了百戰軍主力駐紮之處,隔著十來裏的距離,讓君子都隱蔽停留之後,李從璟帶著一幹人等接近了曲城,尋了一個高處,觀察曲城外的梁軍營盤。


    曲城不大,位於唐梁交界處,時常易手。梁軍北攻時,曲城成為梁城,唐軍南下時,曲城為唐城。這回百戰軍東來,曲城又到了李從璟手裏。這樣一個四戰之地,又非要塞,城防自然談不上如何堅固,李紹城將百戰軍精銳盡數駐紮城外,與梁軍陣戰,無疑是一個正確的抉擇。


    從李從璟說在山包望過去,可見曲城如盤,城外有營寨,是百戰軍所在。在往外,是連成一片的梁軍大營,軍帳如星,望樓如戟,巍峨壯觀,充滿肅殺之氣。這時分,兩方營寨前的空地上,正有雙方軍陣。軍陣由無數個小方陣組成,而成一個大矩陣,如鐵蟒。


    梁軍圍城,軍力布置雖然有側重,但單一方向上的軍力並不比李紹城的多上多少,這會兒,兩個嚴整的軍陣前,是正在激戰的戰場,雙方人馬廝殺在一處,雖然李從璟與交戰的地方隔得有些遠,但金戈鐵馬的聲音依稀能聞。


    “看戰場形勢,雙方勝負局麵尚在兩可之間。現在在城外與梁軍激戰的,是孟平所率的精銳步卒大軍。”郭威看清了戰場情況後問李從璟,“軍帥,我等如何行動?”


    李從璟沒有立即回答,如今天氣漸漸熱了,眾人在太陽下曬了半響,都已是滿臉汗水,由此可以想見,正在交戰的雙方將士,甲胄下的身體是何等燥熱,怕是汗水和血水摻和在一起,分不清彼此了。


    他問郭威:“你且說說看,我們該當如何?”


    郭威跟隨李從璟雖然時日不長,但並不是一個不知兵的,算起來他從軍也快一年了,本身天賦高,又好學,這會兒看清戰場形勢,心中對接下來如何行動,在李從璟問起之後,是有一番腹稿的。


    郭威沉聲緩緩道:“目前我等剛到此地,優勢在於出其不意,所以奇襲可用。但是經過長途奔波,將士都有些勞累,不如等到夜裏,襲擊梁軍營地。如今又梁軍阻隔通道,我等不能和李紹城和孟平將軍取得聯係,但想來若是我們晚上襲擊營地,他們定然也會配合,這點默契應該是不用擔心的。若是如此,此事大有可為。”


    這就是非常人和尋常人的區別,尋常人能將自己分內事做好就不錯了,怎會去想太多其他問題,而一直想要走到更高的地方去的人,才會思考高位者會思考的問題。決定一個男人前程的,往往是眼界和心胸。


    李從璟很認同郭威的意見,點頭道:“既然如此,那就這麽辦。吩咐下去,眾將士抓緊時間休息,待到子時,夜襲梁軍營地!”


    在眼下情況下,大軍行動也無需太多其他謀劃,因為可供的選擇也不多,而梁軍還不知有一支三千人的騎兵隊伍,早就離開了百戰軍主力,去他們身後踹了他們主將屁股一腳,這會兒又到他們身後,準備踹他們屁股了。所以郭威的計策是切實可行的,而且最為直接有效。至於能取得多大的戰績,就要看具體的行動了。


    李從璟帶著一幹人等離開山包,回到君子都隱蔽處,開始修養身息。養精蓄銳。


    天色漸漸晚了,到日暮時,留在高處繼續監視曲城戰場的將士回來稟報李從璟,雙方已經罷戰了。


    子時前夕,李從璟一邊擦拭自己手中的橫刀,一邊留意丁黑。


    丁黑也在擦拭自己的刀。他的刀多,擦起來更加麻煩些。但殺起人來,卻要利索很多。


    子時,李從璟跨上戰馬,帶著君子都,如一支離弦的利箭,直奔梁軍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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