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東都開封府,自夏朝以來,幾經起落,到了如今,長安、洛陽相繼衰敗,已是天下極致繁華之地。雖說中原之地戰亂頻繁,開封府之繁華,已無法壓過南邊兒的楊吳(後為南唐)西都金陵,但在淮河以北,這裏的紙醉金迷依舊是最頂尖的所在。


    在這座寸土寸金、熱鬧異常的城池中,卻也不乏安靜的去處。達官顯貴府邸林立的長樂坊,有一座普通的三進幽深宅院,中規中矩的閣樓回廊,跟奢華更是沾不上邊。但在整個開封府,沒一個人敢低看了這座宅院,因為它的主人有一個震動天下的名字:王彥章。


    開封西北麵前段時間接連出了幾件大事,這幾件大事讓皇帝朱友貞決定對西北麵用兵,但這回領兵出征的,卻不是威名赫赫的王彥章。朝中有人說這是王彥章不受朱友貞待見的緣故,也有人說那地方還不值得王彥章出馬,但無論如何,去西北麵的領兵將領選出來了。


    即將領軍出征大梁西北邊境的大梁西北麵招討使,現在就坐在王彥章的府裏和他喝茶。


    “李存勖在魏州稱帝了,這回你領天威、天武兩軍出征懷州,擔子很重啊。這一仗若是打贏了,李存勖所謂繼承大唐正統,就是一個笑話;若是你打輸了,那李存勖的氣焰就會囂張起來,天下人會怎麽看待大唐與大梁,你應該清楚。”王彥章邊喝茶邊說道。


    大梁西北麵招討使戴思遠,沉思了一下後問王彥章道:“李從璟新得懷州,立身未穩,兵力也不足,我領軍直撲懷州,雷霆一擊,懷州能否一鼓作氣攻下?”


    “若能如此,善莫大焉。”王彥章道,頓了頓,沉吟道:“不過李從璟此人,不可小覷,觀其前幾場大戰,可見其用兵詭異,能出奇計,也能擊堂堂之陣,你莫要以為他年輕而輕敵。此番出征,你可先至孟州,朱銓周戰沒,河陽軍上下複仇心切,可以用之。”


    戴思遠點點頭,喝一口茶,也不知品出味道來沒有,放下茶碗的時候看著王彥章道:“李存勖野心甚大,他這回稱帝之日,又有李從璟捷報送到,恐怕不用太久,他就會對我朝用兵……”


    戴思遠話沒說完,但是王彥章已經知道他想要說什麽。不過王彥章什麽都沒有點破,隻是安靜的喝茶,安靜的沉默著。


    “陛下……雖被奸臣蒙蔽,但並非庸君,一旦戰事大起,朝廷必用老將軍!”戴思遠自個兒沒忍住,將想說的話說了出來。


    王彥章淡淡一笑,“你用不著安慰我一個賦閑在家的老頭子,陛下性情如何,做臣子的不好揣測,不過要想讓老夫彎下膝蓋,巴結那些佞臣,老夫卻是無論如何做不到的。”


    奸臣當道,把持權柄,堵塞聖聽,這在哪個朝代都不是什麽奇聞異事,戴思遠自然明白這一點,所以他很擔憂,而王彥章倔強的性子更加加深了他這種擔憂,他看著王彥章道:“一戰大戰起,舉國上下,試問何人能拒李存勖?若真有那一天,老將軍即便是不為自己考慮,難道也不為大梁想想,不為先帝想想?”


    王彥章臉色變了變,還是沉默著沒表態。


    但戴思遠卻如釋重負,以他對王彥章的了解,自然知道王彥章不反駁,就已經說明了問題。他站起身,向王彥章告辭,“此番去懷州,快則半月,多則兩月,必定凱旋。到那時,再與老將軍並肩殺敵!”


    王彥章起身相送,一直到門口才停下腳步,臨別之際,遠天夕陽如血,他拉著戴思遠的手道:“十六年前,先帝繼位大統時,老夫曾在後院埋下兩壇女兒紅,一直不曾取出,待你此番出征懷州凱旋時,老夫與你共謀一醉!”


    “如此,當不負老將軍所望!”戴思遠欣喜至極,言罷麵對王彥章後腿三步,深深一禮。


    站起身,頭也不回離開。


    王彥章在門口,望著戴思遠遠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西下的夕陽,默然良久,喟然一歎。


    …………………………


    陽壩縣城與簡山寨是懷州境內兩座軍事要塞,地位僅次於懷州。李從璟在懷州休整了半月後,親率大軍攻打這兩座要塞,便是各方麵準備充足,也是對每座要塞都打了五天才拿下。


    經過這兩役,百戰軍和臨時戰營實戰經驗不足的短板,已經被徹底彌補上來。在攻打簡山寨一役中,郭威打得十分勇猛,與攻打陽壩擔任主攻的孟平,一起成為軍功最為卓著的將領。


    陽壩是縣邑,簡山寨是軍寨,營地在山上,這兩座城池與懷州城成三角之勢,可以起到互相配合支援的效果。打下這兩城之後,李從璟心情大好,留下指揮使荊任重駐守陽壩,指揮使史叢達鎮守簡山寨,自己領大軍回了懷州。


    回到刺史府,李從璟找來王不器,詢問募兵之事進展如何。


    “大人要的五千兵員,日前已經招募齊備,現在就差分卒伍了。”王不器好似消瘦了一些,估計這一個月來為此事沒少奔波勞累。


    李從璟很滿意,誇讚了王不器幾句。


    就在這個時候,莫離來了,手裏還握著一封信,進門就道:“偽梁果然沒閑著,短短一個月,就已經對懷州采取了行動。”說著將信遞給李從璟。


    信是軍情處的專用樣式,李從璟招呼莫離坐下,打開一看,臉色沉重了幾分。放下信,對身邊的親衛道:“召集諸將,軍府議事。”


    因為百戰軍軍力擴張,張小午已經被李從璟外放任指揮使,他的親軍君子都現在也不再是孟平統領,由林英任指揮使,孟平同樣外放。


    李存勖的任命狀下來之後,李從璟出任從三品刺史兼防禦使,統領懷州軍政大事,刺史府成員的官身,除卻李從璟自己能做主的,其他的也都報上了朝廷。


    現在,莫離任別駕,衛道任長史,衛行明任司馬。因為政軍合一,沒了鎮治,李從璟又以章子雲和王不器為錄事參軍。至於軍中-將領,因為新卒還沒有編伍,暫且不敘。其他各級官吏,若有懷州城原本官吏投誠的,仍任原職,拒不合作被殺空缺出官位的,另作安排。


    李從璟坐鎮懷州後,懷州原本官吏和城中大族,對待李從璟的態度無非分三種:合作,中立,敵視。李從璟沒工夫一個個勸降,對待敵視的,殺;對待中立的,卸職卸官貶為平民,抄沒家產,隻留口食;對待合作的,以禮相待,多加重用,厚加賞賜,給予特權。


    有階級有區別,除卻保證下屬忠臣,還有刺激合作的用意。


    因為殺的達官顯貴多了,抄沒的田產財物多不勝數,悉數充入軍府,除獎勵有功將士分配軍屬外,剩下的作為募兵資本和軍費。


    新任親兵都頭林雄,領命下去傳達召集令時,李從璟和莫離就一些事件交換了看法。


    “軍府人才稀少,求賢令下達一個月以來,收獲不少,但真正的大才,卻沒有一個,看來還需要堅持下去。”李從璟擺了擺手中的冊子,“你現在身為別駕,凡我職權之內的事,你都能管,可要好生操些心。你與衛道為我左右手,他著重百戰軍內務之事,你就要著重懷州境內所有事了。”


    莫離輕搖折扇,微笑依舊,不緊不慢道:“前日卸下統率軍情處的擔子,立即覺得輕鬆許多,不料這別駕的官袍穿上之後,勞累更甚。不得不說,若是你不讓我放下軍情處的事,我還真是忙不過來。”說著輕輕拍打自己的臉,往李從璟眼前湊了湊,“看到沒有,都瘦了!”


    “瘦你先人!”李從璟笑罵一句,“我看著倒是添了不少油光,都油光滿麵了。”


    莫離嘿嘿一笑,以扇遮麵,壓低聲音對李從璟擠眉弄眼,道:“不瞞你說,確是油光,我都三天沒洗臉了。”


    “……”李從璟。


    “堂堂一州別駕,三日不洗的臉讓人看都看了,還沒臉把這事說出來?”一個充滿諷刺和揶揄的聲音傳來,桃夭夭一陣風也似進了門,把她高挑豐滿的身子丟在一把椅子上,滿臉嘲笑。


    莫離臉色一黑,不無委屈道:“桃統率,你如今也是軍情處瓢把子了,小生當初不過隨口說了一句‘堂堂軍情處桃統領,視功名如糞土的話打擊士氣’,你這是準備擠兌小生到什麽時候才肯消氣?”


    桃夭夭冷哼一聲,偏過頭不理會。


    莫離看著李從璟手一攤,“李哥兒,你也看見了,軍情處不能掛在軍府名下,還是掛在你這個軍帥名下的好,我現在可拿桃統率沒轍。”


    李從璟認真的看著莫離,一本正經道:“難道你不知道女人最記仇,最在乎細節麽?你卸了軍情處的擔子,交接卻還沒做完,千裏之外的情報還是到了你手裏,你讓人家桃統率如何不給你臉色看?”


    莫離麵如苦瓜。


    桃夭夭一躍而起,指著李從璟怒道:“你這是說本統率小氣?!”


    李從璟很真誠的回視過去,無比義正言辭,“我這是說桃統率很能帶好軍情處這種需要在細節和記憶上下功夫的部門!”


    莫離聽了這話險些一頭栽倒。


    桃夭夭一甩長發坐下,冷哼道:“最新數據,軍情處已經發展到六百二十一人,外圍成員一千一百零九人,根據你的意思,其中新增八十三名女子,通曉琴棋書畫者十七人。”


    李從璟扭頭看向滿頭黑線的莫離,一副“我沒說錯吧”“果然如此吧”的樣子。


    莫離擠了擠眉毛,轉了轉眼珠,無聲傳達心中的抗議:你不覺得她這副模樣太囂張了嗎?


    李從璟送過去一個“看我的”的眼神,恢複直立坐姿之後,咳嗽一聲,問鼻子朝天的桃夭夭,“桃統率,你知道軍情處這麽多人,每個月要從我這裏支取多少俸祿?”


    桃夭夭一聽,頓時傻了眼。


    “啪”!


    莫離打開折扇,滿麵春風的搖了起來。


    不時,軍中諸將陸續到了。


    人到齊之後,李從璟沒起身,抖了抖手中的軍情處信報,對滿堂百戰軍將領道:“偽梁以戴思遠為西北麵招討使,領軍天威天武兩軍,於日前離開開封,奔我懷州而來。現在,已經快要到鄭州,我等該如何應對,諸位都說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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