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勢滔天。


    放眼而望,麵前起伏不定的山巒,此刻都成了一片火海,火苗躥得老高,讓人不由得擔心它會不會把天燒破。


    萬裏蒼穹下,本是青山綠樹千裏,此刻這碧綠的海洋裏頭,卻有一片火紅的湖泊,畫麵之震撼,膽細的人隻是看過去,雙腿都會顫抖。


    即便是隔著好幾裏地的距離,撲騰的火光仍舊能夠照耀到李從璟的臉上、甲胄上,他負著雙手,幾近麵無表情的佇立在道路中間,他的身影,給在他身後站立的眾人,一種冰冷的感知,與火山判若兩間。


    但李從璟此刻心頭的滋味如何,唯有他自己知曉。


    火是他放的,是他令軍情處和君子都,準備了十多日的結果。此刻縱火的兩部銳士,將會從不同的地方,向不同方位撤離,以求避免被火勢殃及。但饒是如此,李從璟也知道,這場大火,也會燒死一些縱火者——那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


    這是戰爭。


    火光中有黑影。


    那是山巒的身影,草木的身影,敵軍將士的身影。


    火光中有聲音。


    那是草木燃燒的聲音,軍士掙紮的聲音,慘叫咒罵的聲音。


    李從璟身旁,站著軍情處和君子都的統率——孟平,桃夭夭,李榮,吳長劍。除此之外,便是嚴陣以待的騎兵。


    所有人都望著火山,靜默無言。


    天色漸漸晚了。


    “我需要一杯水。”桃夭夭嘀咕了一聲,轉身走到路邊,自顧自去折騰水喝。


    “都指揮使,有賊軍衝出來了!”張小午出聲道。


    聞聽此言,所有人眼神一凜,凝視往山口的道路看去。


    無邊無際的火光中,果然有三五成群的軍士衝出,這些軍士大多衣衫焦黑,不成樣子,一出火圈就倒在地上,或者打滾撲滅身上的火,或者狼狽坐在地上喘著粗氣。


    大火燒不死所有人,這是眾人早有預料的事,雖然李從璟已將火線拉得很長,力求將李董聯軍都放在火勢中央。


    越在行軍隊伍後麵的人,越能有機會跑出來,傷勢也會越輕——從這群軍士完整的甲胄兵器中就可以看出來。如今,看樣子,這樣的人不少。


    最先衝出火海的,無疑是李董聯軍後隊騎兵。


    李從璟轉頭,翻身上馬,手持馬鞭不動,沉穩的聲音從他口中發出來,“李紹城,帶一個指揮將士,殺過去!”


    “得令!”李紹城拔出橫刀,輕夾馬肚,大喝一聲,“馬軍前指揮,出!”


    五百百戰軍精銳騎兵,踩著鼓點,悠忽衝出,沉重的馬蹄踏在大道上,轟隆作響,殺氣卷起陣陣塵土,直奔火山口。


    黑甲黑袍的騎兵身影,逐漸被火光映照成紅色。


    道路險阻,李董聯軍後隊僥幸衝出的騎兵,早已經沒有陣型,建製也不再完整,出火山口之後,稀稀落落往前奔。乍然看見百戰軍騎兵,怎麽不知這是敵人?當下反應不一,有憤怒百戰軍火燒大軍的,吼叫著招呼身邊的人徑直衝殺過來,有大驚失色的,忙不迭招呼身邊的人往四野逃竄。


    百戰軍騎兵衝殺過去,首先碰上的,是被怒火衝腦,迎上來拚命的。在距離對方尚有些距離的時候,百戰軍勁弩端起,弩箭齊出。當頭一些李董聯軍,被射落馬下。


    大隊疾馳而過,弩箭交替射出,三五成群的李董聯軍騎兵哪裏能抵擋,無不身中利箭,滾落馬背。


    碰上大批騎兵時,齊射一陣,收了勁弩,眾百戰軍將士,齊齊拔出橫刀。五百把橫刀依次出鞘,悅耳的金屬摩擦聲,隱約傳來,如同一首樂章。


    兩軍相接,揮刀砍殺,當頭騎兵,間或有人落馬,屍體重重摔在地上。百戰軍馬速不減,五百人大隊疾馳而過後,留下的便是一群沒有騎士的戰馬,或者停在原地嘶鳴、晃蕩,或者不知所措的奔跑。


    李紹城橫刀揮舞了兩下,五百人中分出一部分,去追殺四下逃跑的騎兵。大隊仍舊前行,殺向前方李董聯軍騎兵。但凡有照麵的敵軍,無不被百戰軍斬殺。


    李從璟瞧著,聽到身旁的李榮感歎道:“李紹城將軍,真乃猛將也!”


    李從璟嘿然一笑,這話聽著熟悉,細細回想,記起是當日衛道稱讚吳鉤的,說他是智將。


    再次凝神望去,李紹城等已經衝至山口,幾百人的隊伍,分成幾隊,在山口前來回穿梭,如梳子梳頭一般,但凡有敵方騎兵衝出,必被砍死。


    眼見李紹城控製了山道,騎兵出來的少了,過了些時分,裏麵跑出一群群步卒來,這些步卒,不乏持長槍、有長弓的,和還沒戰死的騎兵一起,配合著攻擊百戰軍騎兵,造成一些威脅,當下有百戰軍將士相繼落馬。


    李從璟眼神凜然,回頭將孟平叫過來,令道:“帶一指揮騎兵,補上去!”


    孟平得令,召集一指揮馬軍,策馬衝出。


    上到戰場,在距離李董聯軍步卒百步時,李從璟看見孟平橫刀左右一揮,他身後的五百騎兵,從中間分開,向敵步軍兩翼奔去,成兩道弧線。奔近後,保持離敵軍三十步左右的距離,取下短弓勁弩,對準包圍圈中的敵軍,齊射而出。


    箭矢撲進敵軍群中,那最外圍的軍士,立即像被收割的麥子,倒下去一層。


    孟平指揮騎兵來回奔馳,並不靠近,就在騎兵勁弩最有效的殺傷位置上,不停往李董聯軍陣中放箭,一圈圈敵軍軍士,一層層倒下去。


    中間或有悍勇之士,意圖衝上來,然而都是隻到半途,就被射成刺蝟。


    不斷有李董聯軍倒下,也不斷有人從火山中衝出來,他們本以為脫離火海,便撿回了一條性命,看見山口陣勢,嚇得腿軟,進退兩難,唯有硬著頭皮,鼓噪向前,嘶吼著為自己壯膽。


    山口,已經倒下了一堆堆死裏逃生的李董聯軍。


    為逃離火海,他們大多丟棄了盾牌,沒有好的防禦手段,這會兒哪裏經受得住騎兵勁弩射擊,絕望的倒下。間或有三五成群的弓箭手出來,麵對五百勁弩,亦是無濟於事。不等前麵的弓箭手,匯集後麵的弓箭手,百戰軍就將他們一一射殺。


    終究是有敵軍拖著盾牌爬出來,他們被讓到軍陣前麵,組成一道簡單防線。有了盾牌,這些軍士頓時向前猛衝,意圖靠近百戰軍騎兵。


    隻是可惜,不停奔馳的百戰軍,他們的打擊方式呈圓形,箭矢從各個角度射下來,這些個梁軍根本抵擋不住,一個個倒下。


    有敵方將領機靈的,命軍士托起屍體,擋在體外。


    因為弩箭射擊路線是直的,如此一來,倒是減少了不少傷亡。


    眼看敵軍匯集的越來越多,雖然是潰兵,而且越後麵出來的,本身傷勢就越大,但李從璟沒有輕敵的意思,不打算讓他們成勢,他揮手召來傳令兵,令道:“讓李紹城以角弓攢射步軍,令孟平適當放開缺口,讓敵軍爭相逃命,務必不能使他們聚集太多!”


    傳令兵得令而去,疾馳入戰場,李紹城對戰敵軍騎兵的戰事基本上已經結束,正準備去支援孟平,接到李從璟的命令,左右招呼,他那一指揮將士,將角弓手集中,加入到孟平的行列,以鐵箭攢射。鐵箭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落入敵軍陣中央,立即造成不少殺傷。


    孟平身邊的旗官令旗揮動,包圍山口的騎兵,立即變幻陣型,讓開一條道來。那些正苦苦掙紮,在箭雨中絕望的潰兵,看到缺口,立即蜂擁而上,拚命逃竄。就此,他們好不容易有點樣子的陣型,頓時沒了形狀。


    陸陸續續跑出火海的李董聯軍,加起來已是不下千人,若是千人齊整,對陣百戰軍兩個指揮,本不至於如此被動挨打,但因為火路漫漫,逃生路上不知有多少同伴喪生,跑出來的都是零零散散的,被百戰軍一股股撲殺,是以根本無法形成有效的反擊力量。


    草木終究有燒完的時候,這一片山巒,火勢減小,露出黑乎乎的山體,殘煙嫋嫋。


    火攻最是無情,當年陸遜火燒劉備,六十萬蜀軍付之一炬,劉備因此病死,火攻勢猛,由此可見一斑。


    相比較而言,李從璟這把火一點都不大。


    焦黑如墨,碳、灰密布的山林中間,大道上衝出大群梁軍,看起來有幾百人,這些人,應該就是在大火中幸存的李董聯軍主力了,讓李從璟驚歎的是,當先一群人,竟然還都騎著馬。


    到底綿延十幾裏的火線,不乏巨石簷、大坑之處,輔以水車之水,能讓人免於一死。


    當先兩人,明光甲還頗為鮮亮。


    李從璟雙眼微微眯起,觀其陣仗、位置,該是兩名主將董璋和李繼韜。


    抬起手,李從璟給剩餘的近千騎兵下令,“所有人等聽令:隨本使出擊!”


    軍情處、君子都以及百戰軍所有騎兵,隨李從璟,奔馳向前。


    最後一擊,原地再無一人。


    董璋和李繼韜,帶著身後數百人,衝入百戰軍騎兵陣中,猛烈廝殺。這幫人已經積蓄了太多戾氣,雖是殘敗之身,卻是殊死相搏,一時間頗有氣勢。


    李從璟隨即殺到。孟平指揮著騎兵讓開道,讓李從璟等人殺入陣中,直撲董璋和李繼韜。


    長槊龍騰虎躍,李從璟所到之處,血肉模糊,轉眼間突入李董聯軍潰兵陣中,手下幾無一合之敵。


    殘兵雖勇,隻憑一口氣吊著,在真正的實力麵前,不要命又能如何?


    不要命,那就讓你送命。


    李從璟低喝一聲,長槊直出,貫穿一名梁軍咽喉,隨著戰馬奔馳,李從璟將長槊從那梁軍後頸拔出,血濺如泥。


    董璋看到李從璟,“啊呀”一聲,挺槊向他殺來,交手一招,董璋勒住馬韁繩,指著李從璟,麵有淚水,挺身顫聲而呼,聲調悲愴:“八千將士,八千將士啊!你一把火,燒沒了我八千將士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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