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槍永遠都是步軍對付馬軍最有效的兵器之一,這些步軍跟在馬軍身後,就等著敵方馬軍透陣之後,給予其沉重打擊!


    但戰場上的殺人者與被殺者,從來都沒有定勢。


    李從璟作為主將,衝鋒在最前一排,因而也是最先看到這些梁軍步軍的一批人,但是瞧見這些梁軍,李從璟並無半點慌亂,作為軍中老卒,這樣的陣勢布局,在他麵前早已不新鮮。


    “出槊!”李從璟大吼一聲,手中馬槊,緊跟著擲出,一把拔出腰間第二把橫刀,“換刀!”


    其實不用他喊,其身邊的騎士,也知道此事該當如何——因為李從璟在衝鋒前已經聲明過了!他這時大喊,隻是提醒那些殺紅眼,腦筋已經轉不過彎的軍士。


    槊出如林,丈八長的馬槊,落入步軍陣中,雖不如手雷,但殺傷力也不容小覷。慘叫聲接連響起,持槍步軍陣中,立即倒下一個個軍士,尤其是前排軍士,因為是重點照顧對象,更是死傷慘重。密集的長槍林,立即出現空擋!


    李從璟拔刀躍入陣中,疾馳的戰馬,速度快得如一陣狂風——僅是馬速帶起的巨大衝勢,就不是步卒單個人力能夠撼動的!


    騎兵對戰步兵,靠得就是馬速帶起的威勢。


    站馬上,李從璟躬身連連揮刀,或者斬在長槍上,將長槍削斷,或者揮斬在梁軍身上,那便是一道道巨大的傷口。


    其實戰馬速度隻要夠快,騎兵在馬上根本就不需要揮刀的動作,隻需要握緊長刀,憑著馬速,刀鋒就能撕開一個個敵人的身體!


    奔馳進步軍軍陣的騎兵,如巨石入河,以無以倫比的威勢,碾壓向前!


    但長槍善對騎兵,並不是說說而已,不少晉軍騎兵都被長槍刺落馬下。騎士在步軍軍陣中落馬之後,少有能活著的,基本就是被亂刀剁死的下場。


    騎兵對戰步兵有無以倫比的優勢,同時長槍對戰騎兵又有優勢,然而到底鹿死誰手,並不是一句話就能說盡的。戰爭就是如此,你永遠不可能找到一種能永遠碾壓對手的兵種或者作戰方式,戰場上的勝負,微妙之處就在於此。


    步軍陣中的李從璟,奮力拚殺。突然,兩旁同時有幾杆長槍向他刺來,左右皆不可避。李從璟低喝一聲,左腳勾住馬鐙,一手扶住馬鞍,身子卻倒向戰馬身子右側,避過左邊長槍,同時右手揮刀而出,將右邊的長槍又格擋開。


    重新坐回馬背時,李從璟將橫刀歸鞘,這個動作看似隨意,實則非訓練多時不能快速準確將橫刀歸入鞘中。緊接著,李從璟抄起鞍邊的備用馬槊,長槊揮擊而出,擋開一杆杆長槍的同時,也在梁軍身上撕開一道道口子。


    軍陣中的李從璟,衝鋒在最前,他所經過的地方,一路狂飆的鮮血,飄灑在空中如同飛舞的花瓣。他戰馬兩邊的梁軍,不時有軍士接二連三倒下,如同被割倒的野草。


    他前進的腳步堅定而不可撼動,即便是有長槍擦過他的身體,給他帶來傷痛,讓他流血,但他的眼神始終緊視前方,手中的長槊揮動得隻能看見一道道殘影,他戰鬥的身影挺拔而矯健,誰也不能阻擋他前行。


    敵人可能會讓他受傷,會帶走他的鮮血,但帶不走他殺戮的意誌,帶不走他戰鬥的身影。


    他的身體,就像是地獄之門,給經過的地方帶來死亡。


    他是李從璟,會有越來越多的敵人記住他的名字。


    殺透梁軍步軍軍陣後,李從璟已是渾身是血,那裏麵有他自己的,但更多的是梁軍的,因為殺的人多,他臉上已經沒有半分肉色,都是血紅一片。粘稠的鮮血掛在他眼簾上,有血滴子蓄積,隨著他眨眼的動作或者落下,或者粘在他的睫毛上。


    調轉馬頭準備回身時,眼前的戰場已是麵目全非。


    一次針鋒相對,並不至於讓戰場太過混亂,但騎兵步兵廝殺在一起,卻也不會顯得多有序。一次衝陣,死傷不會太多,但地上也躺下不少屍體,鮮血和斷肢殘骸混雜在一起,如一盤血腥的菜。


    殺透晉軍步軍軍陣的梁軍,並沒有選擇去衝擊晉軍軍營,且不說軍營前還有防禦線,僅是將後背交給對手,讓自己深陷腹背受敵之境,就是找死的行為。


    李從璟伸手一把抹掉臉上的鮮血,長槊向前一指,就像他開始衝陣時那樣,下令道:“殺!”


    “殺!”他身後的晉軍騎兵,無不嘶吼一聲,再次縱馬奔出。


    這回兩軍廝殺在一起,戰爭烈度更高了一些。


    梁軍的令旗揮動,梁軍回頭之後,開始靠攏,步兵在前,騎兵在後,並且撤退——試探的目的已經達到,而他們的指揮使也受了傷,自然不應再戰。


    李從璟帶著晉軍步步追殺,讓梁軍撤退的路付出它應有的代價。


    在梁軍聚集的軍陣中,李從璟瞧見了梁軍指揮使王猛,他一手捂著胸腹,在一眾親衛的護衛下正奔向城中。


    梁軍雖退,但軍陣並未大亂。因為他們這趟出城襲營,試探性意味較重,出於戰術安排,廝殺的時候也不長,損失並不太大。


    除卻王猛重傷。


    李從璟忽然停下追殺的腳步,眼見梁軍就要進入城牆上床弩的保護範圍之內,他取下長弓,從箭囊中掏出一支鐵箭。


    原地立身,李從璟後腳後移半步,將鐵箭引上長弓,箭頭對準梁軍軍陣中的王猛,隨著他深吸一口氣的動作,後手緩緩拉開弓弦。


    李從璟眼神沉靜,焦距定在王猛身上,弓弦拉到極限之後,他看到王猛回過頭來。


    緊捏箭尾的手指,悠忽一鬆。


    鐵箭飛射而出。


    李從璟呼出一口氣,眼眸中王猛的臉色已經變為驚慌。


    鐵箭入體。


    王猛打馬而走。


    李從璟一臉不可置信。


    在他利箭射出的時候,竟然有王猛的親衛,發現李從璟的動作,撲上來替他擋了這一箭。


    “命真是大。”李從璟暗歎一聲,搖頭苦笑,卻也無可奈何。


    梁軍退入床弩射程範圍之內,李從璟也就不再追趕,帶隊回身打掃戰場。


    這一場試探性的戰鬥,給雙方都帶來了數十人的傷亡,因此地麵上也多了百餘具屍體,還有不少倒在地上的傷員,如果是晉軍,自然被扶起送到營中救治,若是梁軍,則會被補上一刀。這就是戰勝者打掃戰場的權力——救人是很麻煩很費力的,這個時代還沒有人道主義。


    夕陽終於落山,夜幕籠罩大地。淇門城頭和晉軍軍營都點上了火把,戰場被收拾幹淨,屍體被堆在一起火化——屍體累積不處理的話,變質後很容易引起瘟疫,而晉軍眼下明顯沒有時間和精力挖坑去埋他們。


    李從璟和眾將士一起站在屍堆前,靜靜看著冒起大火的屍堆,俱是靜默不語。在這一刻,死者為大,他們給予死者足夠的尊重。


    浩瀚的宇宙繁星點點,夜空下遠處青山荒野隻剩下一團黑影,李從璟的目光透過巨大的火苗望向遠處,心中並沒有太多豪情,而是有些感傷。


    他忽然想到,若是自己戰死在這裏,化為這火堆下的一縷灰塵,怕是也會如此安靜吧?這個時代,人命如草芥,自己來這裏走一遭,什麽也不會留下吧?人就是這麽奇怪,在要離開的時候,總是想著要留下一些什麽。


    李從璟抬頭看向夜空,腦海中浮現出她和他們的臉,他很想問一句:你們現在過得還好麽?


    張小午在火堆前跪下來,手撐在地上,手指鑽進泥土裏,狠狠抓著一把泥土,語調哽咽道:“小胡子……你放心去吧,我會替你照顧你娘,……不會讓她沒有飯吃!”


    “小胡子……”張小午的頭死死抵在地麵上,終於是低泣出聲,他卷縮著,如同一隻受傷的孤單野狗,“小胡子……我發誓,我一定會為你報仇!”


    戰爭就要死人,人總是有朋友兄弟的,戰後不僅有勝負,更多的還是生離死別。


    火堆前的晉軍,有人在低聲抽泣,有人沉著臉一言不發,有的人滿眼仇恨。


    李從璟走過去,將張小午拉起來。小胡子是親兵隊的,李從璟自然知道他。張小午抹了一把淚,看著李從璟。


    “小午……”李從璟想說什麽,喉嚨卻有些硬,他頓了頓,“小胡子是個好兵,我不會讓他白死,他的娘,我和你一起贍養。”


    “指揮使……”張小午不知該說些什麽。停了一會兒,他語調堅定道:“我一定要為小胡子報仇!”


    作為戰士,能為死去的同袍做的,除了報仇,還剩下什麽?


    李從璟點點頭,鬆開張小午,轉身麵向淇門,忽然抬起手,指向淇門城頭,大聲道:“明日,本使定要拿下淇門,為死去的同袍雪恨!”


    說罷,他回身看向眾將士,眼神凜然問道:“爾等,可願同本使一起,為死去的同袍報仇?!”


    “願意!”


    “願跟隨指揮使!”


    “我等願往……”


    “……”


    李從璟拔出長刀,直指淇門,語調鏗鏘,道:“淇門,此番出征最後一戰!本使定要率爾等拿下淇門,為死者報仇,為生者掙取軍功,惠及妻子家人!”


    “我李從璟在此立誓,若不能攻克淇門,自刎以謝追隨本使的同袍!”


    死者之仇,生者之欲,主將之情,將晉軍將士的情緒都調動起來,他們紛紛吼起來:“攻克淇門!”


    “為死者報仇,為家人掙軍功!”


    “誓死追隨指揮使!”


    “……”


    淇門城頭上的梁軍,聽見夜色裏響起的震天晉軍誓言,個個色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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