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份的赤道以南的大海上,正是最熱的時候。


    七天前船隊剛剛在羅安達進行了補給,那片遠離歐洲的已經被葡萄牙經營了一百多年的小城,伴隨著葡屬美洲大量的原住民死亡,奴隸貿易逐漸興盛起來。


    艦隊在這裏接受了補給,葡萄牙人的守衛並沒有製造麻煩,隻是充滿了好奇。


    同樣好奇的還有南洋貿易公司的一些想要一步登天的雇員,觀察著奴隸交易,信心滿滿。


    艦隊的下一站,就是風暴角,船上的人已經知道,繞過那裏就可以抵達太平洋。


    一艘船上,一間專屬於女人的船艙中。


    蘭琪正在那皺著眉頭思索著什麽東西,煤油燈下放著厚厚的一摞書,腳尖無意識的敲打著木質的艙板。


    靠近舷窗的地方,一個小小的陶盤裏,放著幾十粒剛剛萌發的玉米種子,旁邊還有一大盆扣在麻布下的豆芽。


    安靜的林曦盯著那些萌發後朝著舷窗彎曲的、剛剛長出胚芽鞘的玉米,若有所思。


    無聊嚐試著種下的玉米萌芽了,一些數年前陳健在她腦海中種下的種子也開始了萌芽。


    在學宮學習的四年中,林曦看了很多書。


    除了博物學、農學、雜交學的專業書籍之外,對她影響最深的是一本不久前才出版的書。


    那本書出版的時候,陳健剛剛來到這個世界。看到的第一批專業文章中就有那個作者的一篇,就是那篇極端反人類的認為應該批量溺死一批剛出生的窮孩子的文章。


    讓林曦深受影響的,也是一篇關於人的數量的長文,作者也是那個人。其中的一些觀點,很有趣,也讓林曦深受影響。


    她不是搞人文學科的,就像當初在都城時候對於那些自由社、青年之家的活動不感興趣一樣,她眼中看到的世界也是一種純粹的無道德意識的世界。


    學宮上學時,那本書中寫的內容就是關於人與動物之間的異同。那本書中將人的交配和繁衍看作是動物性的延續,並且指出每個動物都想要繁衍自己的後代。


    看似與動物不同,但實際上是相同的。人們選擇配偶的時候,也是按照動物的標準,隻不過將尖牙利爪和強壯與否,變為了是否有錢是否有智慧。


    這本書的核心內容,就是人與動物一樣,希望自己的後代越多越好,並且成為了一種自然的本能。這種本能是超脫交合的快感、並且是完全的動物性。


    看這本書的時候,還是三年前,但裏麵那種冰冷的風格和語言給林曦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伴隨著機械力學之類的東西逐漸出現,林曦的思維也陷入了一種混亂。


    她越發相信,刨除掉人的人性,甚至於一部分人性,也不過是受到體內的一些東西的支配和控製。一個人,就是一件精密的機械。


    而整個宇宙,整個世界,也是一件有某種規矩操控的機械。


    就像是力、原子的組合,這是世界誕生之初就產生的不可更改的規矩。動物、人,一定也有一種自己還沒有覺察到的規矩,在暗中塑造著這個多彩的世界。


    這種思維伴隨著與陳健一起前往歐洲、經過非洲海岸,看到了許許多多不同的動物之後;伴隨著她觀察著萌發的玉米朝著舷窗有陽光的地方彎曲……這種想法越發的深入她的內心。


    加上很久很久之前,那個在閩城第二次相見、在房頂上的那場對話,這種想法一點點地開始成熟。


    基於她看過的那本關於人與動物的書,她相信裏麵的內容是有道理的,動物或是植物,有繁衍的本能。


    從都城的藏書館,一路用眼睛觀察到了歐洲和非洲,那些奇特的動物以及陳健的一些在陳健看來很正常的講解,讓她陷入了沉思。


    一些奇特的動物,陳健給出的解釋是這些動物為了適應這裏的生存,換了別的動物在這裏可能就死掉了。


    剛開始,林曦覺得很有道理,並沒有思索太多。


    但是,回到船上後,林曦忽然想到了在荷蘭看到的一種長肉很快的牛和羊,對比著非洲一些充滿野性的動物,忽然間想到了什麽。


    按照那本人與動物的共性的觀點來看,這種長肉很快的牛和羊,並不是動物們本能的優先選擇。


    如果要選擇的話,肯定是要選擇那些長著長長的犄角、雄壯而又富有侵略性的雄性,這在那本書中寫了很多,舉了很多的例子。


    那本書的目的,是作者為了證明,人的富有是因為這些人更為強大。並將富有的人比作狼群中的頭狼,應該擁有無限的交配權,並且人類也應該順應自然消滅掉那些窮苦的孩童,這是一種善良。


    然而林曦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人們在選擇這些牛羊的時候,是違背了自然的規矩的。這些長肉很快的牛羊,是因為人們的選擇,所以才一代代地傳了下來。


    可是,如果沒有人,這些長肉很快、體型臃腫的牛羊,根本不會有交配的資格。


    那麽以自然內在的規矩來看,是什麽決定誰該繁衍、誰沒有繁衍的資格呢?


    人是屬於宇宙與自然的一部分的,顯然人是通過自己所掌握的規則,來培育自己想要的東西。


    這是違背了自然的,但卻沒有違背自然的規矩,也就是說人受自然的隱藏的規矩支配,但一旦了解了這些規矩,可以在這個規矩之內用規矩做一些違背自然本身意願的事。


    自然本身的意願、自然本身的規矩,這兩者是一件事?還是兩件事?


    亦或是……自然本身沒有意願,隻有規矩?


    自然根本不想塑造想要的世界,因為它沒有意願也沒有意識,但是那種隱藏的規矩卻給人一種意識與意願的感覺。


    就像是機械力學的發展,物體向下墜,看上去那是自然的意誌,但其本質是一種吸引力。


    本質隻有規矩,這種規矩凝聚出了自然的一種虛擬的意願與意誌。


    可這種規矩是什麽?


    林曦又想到了常常聽一些陳健的朋友說起的諸如看不見的手之類的話,忽然間萌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


    就像是那些長肉飛快的牛羊一樣,他們能夠活下來並且繁衍下來,是因為一雙看得見的手——人類的手。


    人的手,選擇了胖乎乎的牛羊繼續繁衍,而那些不胖的會被人為地斷絕繁衍的機會。


    那麽,自然界的那雙看不到的手,又做了怎麽樣的選擇?


    如果僅僅是這些,林曦不會如此的苦悶找不到頭緒,相反會很容易找到一些頭緒,並以自己的想法為目標,收集足夠的資料。


    然而,過早的雜交學和豌豆高矮這些陳健數百年前就弄出來的、如今還是農學班中基礎的以陰陽二元重新組合為假說的教科書一樣的存在,讓這個問題變得複雜了。


    林曦想,假使慵懶肥胖與雄壯好動是陰陽的兩麵,在經過自然的、看不到的手無數次的選擇之後,自然的動物應該都趨於越來越雄壯越來越好動。


    可是不管經過多少年的選擇,仍舊會自然地出現慵懶、孱弱之類的幼崽。這些幼崽的這些特性,是從哪來的?


    按說,這些東西已經不該存在於世界上了,已經被自然的無形的手消除了。


    可是,仍舊存在,仍舊會發生。


    為什麽會出現這種情況?是忽然變出來的?


    還是說本身就像是光與影?每個人、每個動物、每個植物,從誕生之初,體內就像是一個宇宙,擁有所能想象到的一切的特征。這些特征一直潛藏在動植物的身體之中,但被自然的無形之手選中的隻是陽麵,陰麵並沒有消失隻是藏了起來。


    隻不過會在某些特定的情況下,這種隱藏起來的、沒有消失、隻是潛藏的陰麵會萌發出來。


    所以一些東西永遠不會消失,看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就像是那些被三棱鏡分開的陽光一樣,人們看到的並非假象,但並不是全部。


    比起自然的手,林曦的想法更為可怕,也更為大膽,甚至走上了一條歧途。


    她想,不管是有形的人的手,還是看不到的自然的手……這一切隻是選擇是陰麵還是陽麵彰顯於外。


    如今能做的,隻是等到那些在人們看來有用的東西顯現出來之後,再人為地選擇這種特征延續下去。


    假如……假如人能夠摸清楚什麽時候能讓那些隱藏的特征顯示出來,豈不是人可以操控世界的萬物?


    同樣的,自然是天地之道的規矩所影響的,但天地之道並無意誌,隻是單純的道,沒有好與壞,也從沒有定下世界的模樣。


    在這種瘋狂的想法下,林曦在船隊穿越南回歸線的時候,翻出了筆記本,寫出了這種從數年前就被陳健影響、到現在終於開始萌發的、充斥著時代特征人征服萬物乃至操控世界的瘋狂想法的第一句話。


    “《從自然的無形之手、到人的需求的有形之手——從家養牲畜和農田作物的選擇開始說起——道隻是道,並無意誌,不仁不惡,無德無情》”


    搖晃的船艙中,林曦還不知道自己寫下的這幾句話的可怕的力量與可能引起的風波。


    受製於時代與傳統的神話和傳說,她將萬物的誕生,歸咎於開辟世界的神秘的未知。


    在未知的陰陽融合交匯的某個創世的瞬間,規則已經定下。


    世界是變化的,規則是不變的。


    倘若人可以掌握這種規則,人就擁有了除了創世之外一切改變的可能,包括萬物。


    當礦石可以憑借規則變為金屬、當力可以憑借規則驅使、當電可以憑借規則創造、當水可以憑借規則分為氣體……人與創世之後的神、天之間的區別,就僅僅在那些活著的生物上了。


    顯然,林曦想把這個權利也剝奪。


    這隻是個尚在腦海中的雛形,可隨著船隊繼續向南,在風暴角停留並踏上這片原始而又古老的、沒有被人所改變的土地後,這個已有雛形的想法越來越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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