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番話之後,在場的許多人傻傻地看著那盆花,盯著牆上那可怕的數字,心中狂跳。


    在這之前,很多人就隱約覺得可能會出問題。


    可即便是這樣想過,卻在巨大的利潤誘惑之下喪失了理智,冥冥中相信自己肯定不會是最後擁有花而非銀幣的那個人。


    如果一定要有一個倒數第二,為什麽就不能是自己?為什麽自己一定就是最後一個?


    這是今年的想法,比起去年,至少已經有人開始想這個問題了,但誰都沒有戳破自己或是別人的美夢。


    然而現在連陳健這樣的人都公開表示在他眼中這花一文不值,瞬間將眾人心中的那一絲僥幸擊的粉碎。


    片刻之後,那個捧著花的人轉身就跑,陳健在後麵喊道:“喂,你做什麽去?慢點,別跌倒,這水泥地摔倒了可是很疼的。”


    那人頭也不回,隻是喊道:“幹什麽?我趁著還有人不知道,先把這花賣出去,幾個錢都行!我要的是錢!我可不愛花!”


    話音將落,人已經消失在了路口。


    頃刻間,圍觀的眾人也有七八個人轉身就跑,留下的都是從沒有做過這種投機生意或是做過但已經變現的人。


    這蘭花的風潮是誰弄出來的,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誰會是陳健說的最後一個人。


    …………


    幾天後,閩河附近的一家小紡織作坊裏,一個女工提著一桶髒水來到河邊準備倒掉。


    粗大而沉重的水桶在女工的手中似乎很輕盈,有些粗壯的手臂在不寒冷的冬天半赤著,頭上包著一條破頭巾,紮著一條很多汙漬的圍裙。


    或許很久前提著水桶的手是一雙很稚嫩的女孩的手,但現在已經粗糙的仿佛樹皮,幾道皸裂的口子在手背上肆意地張揚著,露出裏麵鮮紅的肉。


    指甲和手指肚上被紗線勒出一條條溝壑,臉上也因為常年的勞作年紀輕輕就變得幹黃而又粗糙。臉頰有些不健康的兩團紅色,偶爾咳嗽幾聲,卻急忙忙地掩藏住自己的咳嗽。


    包頭的頭巾下,隱藏著一道疤痕,似乎是被什麽鈍器擊打後留下的,但現在隻剩下了不怎麽明顯的疤痕。


    女工將沉重的木桶提到了堤岸上,正準備傾倒的時候,看到不遠處站著一個年紀有些大的老男人,手裏捧著幾盆鮮豔的蘭花,似乎在那哭。


    女工不知道那人在哭什麽,看著老人手裏的那幾盆蘭花,幽幽地歎了口氣。


    “要是……要是我那盆花沒有被偷走就好啦……”


    傾到著泔水桶,心思卻不在水上,而是想到了自己曾經也有這樣一盆象征著希望、治愈、健康的花,就在自己的窗台,陪伴父親走過了重病最後的一段日子。


    那時候蘭花才兩個銀幣一盆,那時候她隻是希望用家裏最後的一點錢為父親換回一個希望,據說這種花可以讓那些得了怪病的水手都起死回生。


    可是父親還是死了,但那盆花卻在父親死後留下的一無所有中,讓她看到了未來的希望。


    她記得兩年前,就是這時候,蘭花已經漲到了幾十個銀幣一盆,而自己那一盆又綻放的鮮豔。


    縱然喜歡,可那時候卻沒有了愛花或是愛那希望與美的資格,隻想著第二天賣掉,換成最粗俗的但卻又有希望味道的銀幣。


    但卻不想,就在那天那裏被人將蘭花偷走,還把自己打傷了。


    那時候,她還是個女孩,手還有些白嫩,甚至有時候還會想到希望、美麗、未來、幸福這樣奢侈的詞語,還有時間看著窗前的花傻笑。


    那之後,她在花丟了後哭了人生的最後一次,因為哭了也沒人看,更沒人勸慰。


    挽起了頭發,退掉了因為父親治病早已賣掉的房子,在城中尋求一項可以糊口的工作。


    她記得那時候,閩城還是有好人的。


    一家名叫喬記醬鋪的小店收留了她,讓她做些雜活,總不至於餓死,而且還可以偷吃豆子。


    那時候,雖然不哭了,但還沒有長大。


    雖然不哭了,可卻總會幻想要是那一盆蘭花沒有被人偷走該多好,自己的生活又會是什麽模樣呢?


    偷偷嚼豆子的時候,總會這樣想,甚至幻想著自己穿上了絲綢、帶上了玉珠,結了婚,有了自己的小作坊……


    可是吃多了豆子會放屁的,大大方方地放過幾次後,之前那樣的幻想也就少了許多。


    原本如同兔子一樣小心翼翼的她,嗓音變得粗大,胳膊變得結實,學會了罵人,更在市井老娘們兒談話的時候不再臉紅……隻是怎麽也記不起以前那種倚在窗前看著夕陽紅花時的微笑是什麽模樣。


    醬鋪的老板心腸還算不錯,就算知道她偷吃豆子也不會責罵。


    但是一年前,不知怎麽,原本生意尚可的醬油鋪子生意越發地差了下去。醬鋪的老板每天也是陰沉著臉,到後來發展到每天清晨就喝的醉醺醺的。


    就是那時候,一天早晨她不小心撞到了醬鋪老板,被喝醉的老板狠狠一腳踢在了胸口上,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不久後,徒工們都走了,醬油鋪完蛋了,老板的小兒子變賣了鋪子,開了一家紡織作坊。


    那是一家挺好的人家,或是可憐或是因為知道她咳嗽是因為被踢了一腳,所以讓她留在了新開的紡織作坊裏勞作。


    除了紡線外,再就是幫著做一些家務,收拾一下,這樣晚上可以有個睡覺的地方,比如在作坊裏鋪些稻草睡下。


    每天幹活很累,睡得也晚,女工們年紀都不大,可卻從不說那些臉紅心跳的話。


    不是不想,而是肚皮下麵一時暢快了卻懷了孕,那就幹不了活,可是要挨餓的。


    再說了,生下來的孩子,畢竟是自己的骨肉,總歸還是有些舍不得摁進泔水桶裏淹死,找別人幫忙摁可大家都忙,哪裏有時間呢?


    這種情況下,她也不再做夢了,各種各樣的夢都不做了,包括當初要是自己的蘭花沒被偷會怎麽樣的夢也不做了。


    不隻是白天不做,連晚上都不做了,因為太累。


    累到連做夢都覺得累。


    今天倒水看到了蘭花後的感歎,是兩年來她第一次又一次發出了這樣的感慨。


    但也隻是感慨,歎了口氣之後,便提起一桶河水想要回去。


    可這時候,不遠處捧著幾盆花的老人忽然把花放到了堤岸邊上,自己噗通一聲跳進了河裏。


    女工心想,這樣的天氣,跳進河裏難道不冷嗎?


    然而看了一會,發現那個老人並沒有浮起來,女工明白了。


    心想,原來隻是自殺。


    於是提著桶回到了作坊,繼續一天的勞作。


    第二天,仍舊是昨天的時間,照例提著一桶水去河邊。


    河邊圍了很多的看熱鬧的人,兩個人用鐵鉤子把河裏的死屍撈了出來,泡的稍微有些發白。


    女工圍過去看了一眼,那兩個拿著鐵鉤子的人笑嗬嗬地把死屍用繩子捆上,笑道:“這幾天死的人有點多,真有些忙不過來。”


    旁邊有人問道:“死的這個也是因為蘭花?”


    “還能因為啥?這老頭和老伴兒兩個人本來有些地,還有個磨房,在城外那也是個有些錢財的。老頭前年買了幾盆蘭花,去年大賺了一筆。”


    “這回可是厲害了,問人借的錢、把地和磨房抵押了出去,天天蹲在城裏。這眼瞅著又是年關了,手裏這些花又能賺一筆,誰曾想出了這樣的事。”


    “地沒了、磨房沒了,借了親友一堆的錢,老伴兒前幾天剛得到消息就發了心疼病死了。就剩他一個,不死還能怎麽辦?別說他了,就是咱城裏有幾個打投機商,那也不是快要上吊了?”


    “哎哎,別站著啊,過來幫個忙搭把手,我得給他背到外麵去。這人喝水死的,死沉死沉的,身子又硬。”


    幾個閑漢趕忙過去,幫著把死人上了肩,亂哄哄地就要走。


    女工又聽了一陣,大約明白了什麽,心說原來這蘭花沒人買了?


    看著人群散去後河邊散落的幾盆花,喊道:“這花你們不要了?”


    前麵的人頭也沒回,喊道:“死人的東西,誰愛要誰要吧,這東西最好別碰,那是要家破人亡的。”


    幾天前可以讓人為之瘋狂甚至可以當錢花的蘭花,就在臨近年關的日子裏隨意地擺在了河邊,顏色仍舊絢爛。


    女工想了想,還是走過去捧起來一盆,心說其實這花挺好看的,我就帶回去養著吧,反正這東西隻喝水不吃飯。四年前,我也是個愛花的女孩子呢。


    低頭隨意抄起了一盆花,溝壑叢生的手指下意識地觸摸到了花盆的地步,縱然手指已經粗糙,可花盆下麵的一顆瓦泥中的小石子還是喚醒了她幾年前的記憶。


    這好像就是她被偷走的那盆,當然不會是這個在城外有地有磨房的老人偷的,而是不知道轉手了多少次轉到了老人的手中而已。


    其實底部有石子的花盆很多,可女工還是想要相信這就是自己丟的那一盆。


    她覺得是,那就是吧。


    重新捧到手中,心已波瀾不驚,因為這隻是一盆花,僅僅是一盆花了。


    回去後,在自己住的稻草堆旁將花盆放下。


    在河邊已經澆過了水,現在什麽都不需要做。


    吱吱呀呀的紡線聲中,另一個女工在換梭子的時候看了一眼角落,說道:“這花長得挺好看的。”


    “嗯,挺好看。”


    女工回了一句,回過頭多年來再一次如同當年一樣,露出了微笑。


    “真的挺好看的。”


    喃喃地告訴了自己一聲,熟練地撚起線頭,不再抬頭。


    花還是那盆花,那盆自己曾經幻想過的花,可如今轉了一圈又回到了自己手中,終究什麽都改變不了。


    花不是希望,賣了花的錢才是。


    可如今賣不出去了,花還在,當初的希望又在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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