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之後,陳健等人碰了個頭,決定把今晚上眾人的發言都總結出來。這是內部的決議,陳健自然也要執行,於是點了蠟燭互相把各自抄寫的一些東西交換整理,或是回憶一下一些語速太快而沒有記錄下來的。


    湖霖撥弄了一下蠟燭,和陳健等六七個正在整理的人說道:“大家說,咱們現在爭論辯駁的東西,是為了什麽呢?”


    和弟弟與家中鬧翻、在閩城煤礦推行安全燈表現優異、被推選為黨內對外聯絡委員的喬鐵心翻了翻手中正在整理的紙張,說道:“就我來看,今晚上討論的東西很多,我隻說我能理解的。那就是晚上討論了財富的產生,到底是社會的總財富越來越多?還是總財富隻有那麽多是固定的。財富源於土地?還是源於勞動?”


    “畢竟這是咱們內部都引起過巨大分歧的討論,今晚上討論的隻是個皮毛,以後可以慢慢討論。我堅信,咱們內部的想法是正確的,而且會獲得更多人的支持。”


    “而這些東西,又是咱們很多理念的基礎,包括地產限製的票權和工匠票權的問題。我覺得沒有這些東西作為基礎,有些要求就是無根之木。”


    “如果財富源於土地而非勞動,那麽咱們的很多要求和變革就會變成不合理的存在。”


    “就像是知道了煤礦瓦斯爆炸的原因,才能夠找到防止爆炸的辦法。我覺得財富、經濟一定有一種規律,隻要找到了,按照這種規律用理性去推理,總能找出一個對所有人都有益處的辦法。”


    眾人都點點頭,表示讚同。幾個人又各自從不同的角度說了一番,陳健最後問湖霖道:“柱乾兄,你覺得呢?”


    “我覺得,大家說的都有道理。你們知道,我是學過律法當過訟師的。從我的角度上看,咱們在討論兩件事。”


    “一件是為咱們很久前就定下的大法規找到一個根據。正如咱們出生就知道大法規的存在,而且很多是開國之初就定下且不準更改的。這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但是現在,咱們需要探究為什麽會是那樣,從自由平等或是兼愛之類的角度去給出一個解釋,以證明其合理。”


    “第二件呢,我覺得咱們就是在討論,哪些法律法規已經不合時代了,哪些是之前所欠缺而且沒有明確規定的,哪些是與大法規的內涵互相矛盾的,哪些是需要修改的、添加的、刪除的、廢止的、明確的……”


    “我覺得陳健說的對,這種事斷然不是幾年就可以爭論清楚的,或許十年或許二十年。這是咱們要努力的方向,而在努力的同時基於咱們所認同的想法去實踐。”


    “不一定非要我們提出,隻要那些最基礎的東西被更多的人認同同意,那麽自然而然就會修正修改。我覺得是這樣的,如果不修不改,那就是和大家都認同的東西相悖,那麽自然會有人起來反對。”


    湖霖說到這,忽然問道:“陳健,你對今天分開坐的這些人怎麽看?咱們是認同暫時讓他們和咱們保持親近關係,逐漸拉攏或是吸引一些人加入的。可是一些人和咱們的想法完全相悖啊,為什麽還要幫著他們建起組織,讓他們有圈子完善理念?就比如那群坐在右邊的,完全反對任何變革的。”


    陳健笑道:“任何事,都是頭上帶著金冠、屁股後麵抹著屎的。我們是甲,他們是乙。想讓更多的人接受甲,除了要正麵批駁乙,還有一個更為有用的辦法。”


    “那就是支持、甚至培養一批非理性的對乙的一切都維護鼓吹的人。哪怕是屁股後麵的屎,他們也會去論證這個味道是香的。論證的多了,固然有人相信真的是香的,但也有更多的人會厭惡甚至連乙身上的金冠都一並反對。因為不顧一切大唱讚歌的人,自己就會把屎塗抹到金冠上。”


    “他們隻有兩個辦法,要麽承認那是屎,要麽極力證明屎是香的。問題在於現在我們和左邊的人都是認為需要變革的,所以那些不支持任何變革的必須要證明屎是香的。而我們身上的屎……暫時還沒有辦法體現出來,除非真的按照我們或是左邊的那些人變革之後。但同樣,變革之後,自然會有新的理念來盯著我們身上的屎,但卻不會是他們那群坐在右邊的人了,因為他們解決不了。”


    眾人想了一陣,都嗬嗬地笑起來,一人道:“在幕台上的人,總會被幕台下的觀眾盯著,這是無解的。”


    另一人也道:“要是這樣,其實我們隻要一個監察權就好,永遠不要上台。我們爭取一個監察權就好。這樣我們身上絕不會沾上一點屎。”


    “那是隻空談問題,不擔責任。平時袖手批判,出事的時候便說自己也不知道怎麽辦,但是就感覺這麽做不好,那有什麽用?”


    “但是還是需要有人監察的。所以監察權和禦史台的責任需要有人擔起來。”


    “這是兩個概念。這是針對一些有法律規定的事,而不是具體的政策。比如一個官員謀求私利,這個可以監察。但是如果政策出了問題,這又怎麽辦?隻說問題,卻不敢去承擔,的確不會犯錯,的確身上不會有屎,可又有什麽用呢?”


    “我覺得應該把一些權責分開。”


    “但那樣會互相掣肘,會不會什麽事都辦不成?”


    “從這一點來看,聖人政治其實並沒有錯?”


    “如果有聖人,那就沒錯。但現實沒有聖人,所以這就是最大的錯。在假設的條件是對的,未必就真是對的。”


    “不對,你說的本身就不對。一個人不能成為所有人的聖人。規定了雇工的最低工資,那對雇傭者來說就不是聖人;不規定最低工資,對雇傭者來說這是聖人,可對雇工來說這就不是聖人。”


    “聖人不是好人,不是讓所有人都說他是好人,而是謀求多數人都受益。這是可以理性計算的,隻要算好一個比例,或許能成。”


    “讓多數人受益,就是損害少數人的自由。”


    “總有辦法既可以把互相掣肘的問題降到最低,又能符合更多人的利益的。”


    ……紅燭搖曳中,這些年輕人延續著之前的爭吵,思想的混亂或許還要持續很長一段時間,這或許就是成長的代價。


    陳健坐在那,尊重著每個人的意見,仔細聽著,卻一言不發。


    過了一陣,有人問道:“陳健,今天那些人還有咱們,分成左中右坐著。如今隻是嘴上的爭吵,將來呢?”


    陳健搖頭道:“將來?辯論的人隻是靠嘴皮子,最多也就掄拳頭。可是後麵隱藏的東西,卻牽扯到很多人的利益。人一多,掄拳頭或許不過癮,那就用槍炮就辯論嘛。”


    眾人歎了口氣,卻也沒有反駁,經曆過玻璃作坊的打鬥事件,他們也算是成熟了許多,講道理總歸比不過掄拳頭。


    陳健見眾人歎氣,便笑道:“這有什麽可歎氣的?就像今天排座位的時候,其實問題不是很清楚了嗎?坐在左邊的,大多是被行會規矩、官員和行會壓製的商人、作坊主或是有技巧但卻很難施展的工匠。坐在中間的,則有大半是吃飽了撐的。”


    “如今很多不合理的地方,比如說地產的票權過重、行會領袖可以直接被推薦進入議事會。再比如說選區不合理,閩城二十萬人,能參加全國議事會的不過那麽幾個。可有些地方人數不過數千,卻有和閩城一樣的議事會成員,導致很多政策對作坊主和工匠很不利。”


    “這一點咱們坐在中間的,其實就可以和坐在左邊的算作盟友。因為靠吃飽了撐得發善心的人成不了事的。坐在左邊的需要咱們的幫助,才能獲得他們想要的、心目中的法律規則和議事會權利,因為他們有錢但是人少。”


    “同樣,咱們坐在中間的也要依靠坐在左邊的。隻有先幫著左邊的人得到了權利,擴大了票權,才能發揮更多的人數優勢,畢竟支持坐在中間的人除了吃飽了撐得,大多是窮苦雇工或是小工匠。”


    “左邊的人達成目的後,才是咱們和他們分道揚鑣的時候。左邊的達成了目的,證明作坊多了,而且他們的自由之類的理念也成熟了。作坊多了,雇工也就多了,這樣才有更強大的力量,靠人數優勢才能有資格發聲。要不然現在,閩城才多少雇工?完全敵不過規定最高土地擁有量、均分土地之類的誘惑,這正是和咱們大作坊大農場然後征稅再分配立法補助的理念相悖。”


    “所以我建議,咱們暫且和他們還是朋友,一起抵製那些往後退的思想。至於將來,那就到將來再說吧。不是完全投降,也不是完全聽他們的,而是在對付共同敵人這一點上和他們站在一起,但同樣我們也有自己的組織。”


    “我們不反對大作坊、不反對自由經濟,更是完全支持政治變革和議事會變革,但是要在這個基礎上爭取我們的利益。這個度很難把握,過了就容易激進,太軟了又容易喪失我們自己的原則。所以咱們還是要花上幾年的時間,完善咱們自己的原則才行。”


    “在這之前,完善理論、擴大宣傳、變更法律、爭取票權和話語權,這是第一要務。隻有有了這幾個條件的支撐,咱們才有可能提出建議並且走合法途徑通過。咱們的人,會越來越多的。”


    “這樣吧,明天咱們把在都城的成員叫在一起,大家商量一下,表決一下。同意的話,就算是這一次都城之行後定下的基調,回到閩城提出大家再討論。”


    眾人小聲討論了一會,也都認同了這個說法,表示同意陳健的意見。


    時間已經不早,眾人又說了一陣也都哈欠連天,就要去睡。


    陳健在眾人臨走前,忽然說道:“諸位,還有件事。黨內的財務製度已經有了點雛形,漸趨完善。我想要辭去財務委員的職務。先和大家通個氣。”


    “這不是我逃避責任與任務,而是還有更為重要的事。咱們既然要改善雇工的生存環境,我就是閩城雇工數一數二多的作坊主,自然要從我這裏做起。各種規定、訴求、改良,也需要從這裏嚐試著整理出來,以為將來充實我們的基礎。原則上,我應該避嫌,但是並沒有合適的人選。所以我就自我推薦,主要負責這一項工作。”


    “這是一處容易出問題的地方,尤其是我們如今的思想還很幼稚也很混亂,很難界定合作與妥協、爭取與對抗。”


    “這種嚐試是第一次,而我又了解作坊主的底線。我希望在這件事上,大家能夠重視我的意見,立足實際,緩步前行,不要走的太快。尤其是我不建議由一些思想極為激進的同誌來做這件事,並希望在這一點上得到大家的支持和認同。”


    這隻是一個提議,並不是正式場合的意見,尤其是這裏的人大多數是認同陳健的。眾人散去後,陳健拉住湖霖,終於有機會說點私事。


    “柱乾兄,今天宴會上那個女孩子是誰?”


    “蘭琪。祖輩在第二次泉穀之戰後便跟隨姬夏征伐,封子爵,蘭姓。後來……”


    陳健回憶了一下聽上去很久遠但自己親曆過的那些事,恍然道:“原來是他家。”


    湖霖以為陳健是在感概後來發生的那些很多人知曉的事,卻不知道陳健在回憶之前發生的那些已經被遺忘的事,失笑著搖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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