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個最簡單的,奴隸生而為奴,生下的兒女也是奴隸。若把他們當牲口,一個人管十個牲口,看起來這很合理,也很容易,大家都喜歡。”


    “但是你們要考慮一個問題,這些牲口會說話,可以思考,所以他們必然會反抗。不是現在,也會是將來。”


    “再者,好比將那些東夷人抓來當奴隸,理由就是他們是東夷人,所以他們就是奴隸……這樣不是在一直告訴他們,他們是東夷人嗎?即便那些平民、奴隸之前不知道,但是被我們整天說,他們也會知道。這相當於我們給了他們一個反抗和團結的理由。”


    一幹人對於這個說法並不反對,他們可以理解陳健說的是什麽意思。在之前的夏城,反抗度最高的就是那些草原諸部的奴隸。因為夏城之前的規矩很明確,所有奴隸隻要表現得好都可以獲得隸農之後變為野民的身份,唯獨那些草原諸部的長相膚色和夏城人完全不同的那一批,根本沒有成為人的可能,因而反抗也就最為激烈。


    這算是這些人為數不多可以以史為鑒的曆史,那些規矩實際上就是在不斷提醒草原諸部的身份,原本一些仇恨衝突的兩個人或許也因為這種身份的認同而團結在一起反抗。


    倒是有人想過,整個夏城蹲在草河一動不動,就是不斷生孩子,等到人口多了再東下。


    然而被陳健鼓動起來的這些人又都盼著自己這一世能夠幹出一些經天緯地留名後世的大事,因而自陳健而下的這群人都等不起。


    陳健笑吟吟地看著眾人,見眾人沒有反對,又說道:“當初那些嗟、澤等人還不是百姓的時候,曾帶著那些作坊工為他們的孩子爭取了一次能學習認字的機會。”


    “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寫課本了,但是有些首領看了後很不滿意。他們建議我寫這樣一番話,專門教給作坊工的子女。”


    “說是:雖然我人賤地位低,但是如果我勤勞喜做不反抗,受到辱罵我能逆來順受,也能感動親貴來愛我。貴人住在磚石房,賤人蹲在茅草下,天地安排他們分等級,地位有貴也有賤。賤恒賤、貴恒貴,朝陽東升夕陽西落,天地至理。”


    聽到這,那幾個曾經當過奴隸如今已成為夏城高層的作坊工領袖一個個忍不住罵了起來,捏緊了拳頭。


    陳健卻也沒指名道姓地說出是哪位首領的提議,笑嗬嗬地說道:“我就想,這樣下去真有用嗎?至少在咱夏城、在草河附近的幾座城邑大抵是沒用的,你看衛城的衛淵之前也不過是養牛的無姓之人,可見天地並沒有安排這些東西。”


    “既然咱們夏國的人並不信這些,我也沒有寫在課本上,有些東西就不能和別的城邑一樣。咱們自己都不信貴恒貴賤恒賤這一套,又怎麽去說服東夷人世代為奴絕不反抗呢?”


    “所以我們要給他們人的身份,但不是享受待遇的國人。並且告訴他們,隻要努力好好幹活,總有一天也會和咱們過的一樣。這樣一來,他們反抗的時候隻會想:我反抗是因為我吃不飽,我沒有土地。而不是因為我是東夷人,所以我生而為奴,所以我要反抗大河諸部。”


    “不是奴隸,還能盤剝,這應該怎麽辦?這就不能用之前對待奴隸的方式去對待他們,而是要用一種新的辦法盤剝。”


    這話一說,一群人嘰嘰喳喳地討論起來,但是討論了半天也沒有什麽結果。


    陳健在牆上隨便畫了一個矩形道:“假使這是咱們國人的土地,每戶分了百畝,這裏麵有休耕地,有草場,還需要把麥、菽豆、粟米分開種,錯開收割的時間。一戶人,一男一女,如果隻是種百畝地,沒有什麽問題,但是收割的話就忙不過來。因為種地有牲口,有犁鏵,有耬車,但是收割卻隻能靠稷鐮,豐收的時候一天也就一戶兩人也就割四畝地,歉收的時候或會多些。”


    他又在大矩形的附近畫了一些小的土地,說道:“這附近的小土地可以給那些逃到這邊的奴隸和東夷人耕種。可以租給他們,咱們收地租。五六畝地名義上他們可以耕種,名義上他們如果耕種的好,還可以積攢錢財購買更多的土地、耕牛之類。”


    “但是咱們都知道,隻要稍微加一點賦稅,讓他們服服勞役,他們可能二十年或是三十年才能擁有自己的一塊土地或是耕牛,稍微再加一點就隻能盼到他們兒孫輩上了。”


    “這些小土地是他們的,但是大部分土地是咱們的,所以他們需要租種咱們的土地,租用咱們的農具。他們忙完了自己地裏那點可憐的收獲後,想要賺一點錢怎麽辦?就隻能幫咱們來收割換取一些錢。如果咱們足夠懶的話,還可以把地全都租種出去,隻收地租。”


    “這和奴隸的區別在哪?奴隸是牲口,而租種土地的是人,這樣他們的反抗也會輕得多,最起碼他們自己還有個兩三畝五六畝的土地,不到不得已的時候他們不會反抗。但是奴隸毛都沒有,稍微煽動一下就會反抗,咱們還要有一堆人準備在國內震壓,這就又要多花錢養士兵。”


    “如今土地這麽多,給他們多了行不行?當然不行,他們種的多了,又怎麽有時間幫我們幹活呢?國人的好處體現不出來,國人會不高興。將來土地和人比不多了,他們的土地更少了,那就隻能靠租種咱們的地了。”


    “如果說以前是主人和奴隸,今後,至少在新華城,咱們要嚐試一種新的盤剝方式,我稱之為地主與雇農或是小農。”


    “咱們這代人要做的,就是多生產鐵器,多培育牛馬,多引誘更多的人來咱們這裏。假使咱們的六七萬國人不增加的話,咱們可以擁有二十萬左右的非國人的人,而且不會反抗還可以繳納糧食,並且會學會咱們的語言忘卻他們的風俗習慣,甚至需要的時候可以武裝起來他們讓他們出征,隻需要許諾一小塊土地就行——你們誰敢讓奴隸拿起武器?但他們就不一樣。”


    “至於說土地本來空在那,沒人開墾就沒法種植,憑什麽那些山川河流荒地是咱們的?這和奴隸之所以屬於主人是一樣的,欺騙就是。隻不過我們比別的城邑更好,我們隻要土地,而剩下的人則依舊是人。數萬人裏,總有三五個通過好好勞作買了更多的地,這就需要大肆宣傳,讓那些租種土地的看到希望。至少也能有五六畝地,農忙的時候做個短工,補貼家用。”


    “那麽從這就看出來了,以後咱們夏國要維護誰的利益?當然是維護咱們國人的利益,換句話說,要維護土地歸某個人所有的製度,這是一切的基礎。今後夏國的陰陽,不再是主人和奴隸,而是地多的和一點地都沒有的。”


    “咱們一定要堅定地反對奴隸主,奴隸都歸私人了,誰給國家繳稅?”


    “咱們今後,要一屁股坐在大地主這一邊,聯合那些可以自己耕種自給自足的自耕農,將那些土地少的束縛在土地上。因為咱們的國人可以成為地主,別人也有一部分可以成為地主,所以這是咱們的統治階層,不維護他們維護誰?”


    “咱們今後,要用耕者自有十畝田、國家提供租用鐵器農具的口號去征伐東夷。讓奴隸、最底層的國人站在咱們這邊,趕走那些掌握了文化、禮法的東夷親貴。咱們要說,咱們是去解救他們的,而不是去侵罰他們的。解救萬民、奴隸於水火,這就是咱們要相信的事。”


    “雖然咱們都知道,其實隻不過是換了種更好看更好聽的盤剝方法,但是如果咱們都不信,他們又怎麽會信?”


    “這有什麽好處?好處就是土地還有很多,在人口不多到咱們數不過來的時候,他們的反抗就會少一些。適合開墾的土地很多,至少六七百年的時間給咱們生孩子,除了外敵,沒有可以掀翻夏國的內部不調。可如果一直用奴隸,這六七百年或許就不能消停,奴隸反抗會此起彼伏,關於這一點你們可以問問在座的嗟、澤等人,他們早就幹過了。”


    “還有好處就是變族群之間的仇恨為階層之間的仇恨,讓東夷分崩離析,不再是一個整體。咱們要反對的隻是東夷的親貴,不是要把所有東夷人都抓走當奴隸。親貴趕盡殺絕,因為他們掌握著文化,是東夷如今的基礎。而咱們幾年後將有數百成長起來的小吏,咱們用不到那些東夷親貴幫著咱們管理族人,咱們有自己的方式,有自己的官員,他們的文化傳說也就不會留下來。”


    “我們不是好人,但是比起奴隸主親貴來說,我們又比他們好一些。如今不是看誰更好,是看誰更不壞。感謝耕牛鐵器,咱們有了比他們稍微好一點的能力。”


    “我們不問天地,隻問人世,自然也就不需要借助天地的借口去攻伐。我們的理由是讓更多的人過的比現在更好,我們能做到嗎?能,因為那些奴隸什麽都沒有,讓他們有自己稍微的一點土地就是比以前過的好了,這還需要求天問地嗎?”


    “今年夏耕的時候,我就會從新華城那裏弄一批東夷城邑逃到那裏的奴隸,送回到榆城。”


    “你們要做的,就是統計、計算一下他們最少擁有多少土地才能不至於餓死。計算一下咱們征收什麽樣的賦稅、什麽時間調動他們服勞役才能讓他們積攢七八年才能買得起自己的鐵器農具,年頭太多他們又會失去耐心看不到希望。但同時,又不能讓他們的土地多到他們沒時間在農忙的時候給我們幹活,但又不至於讓他們覺得比當奴隸還苦。”


    “這就需要一個嚴格的計算,你們各部門都要派人去計算出來,深刻理解這其中的界限。既不能太嚴苛讓他們反抗、又不能太寬鬆讓他們整天忙活自己的那點事都忙不完。”


    “這件事不僅僅關係到公產的收入,也決定了之後攻打東夷時的政策。還能讓你們了解管理賦稅的辦法,不是拍下腦袋就定出的辦法。你們統計後的計算辦法、想法、為什麽這麽辦,都要寫出來,之後編成書,流傳後世,作為下一批官吏的課本。”


    這些人從作為夏國的中央官員後,還是第一次接到這樣的事,卻也明白有些東西隻有親自去做了才能明白製定什麽樣的政策,很多事以後陳健也不怎麽管了,這是希望他們多多調查研究。


    但很快就有人想到了另一個問題。


    “姬夏,你說陰陽調和,那麽假如那些租種土地的人為陰,誰又是陽呢?”


    “咱們夏城的國人啊。”


    “可是這要怎麽調和呢?”


    “一旦那些人成為國中的人,即便不是國人,也是國的一部分。咱們的國人百姓又是另一部分。咱們就是要把咱們的國人培養成地主,將來如果可能的話都要按照爵等分到東夷各地去,讓他們擁有幾百畝地。”


    “到時候那些租種土地的就和地主……實際上大部分是咱們現在的國人對立了。他們又沒有力量反對,隻好求助於國家,希望律法能夠保護他們的租稅不要太重;而咱們的國人當然也要求助咱們,讓他們壓製那些租種的人。”


    “沒有矛盾,沒有不調,大家其樂融融,要國家何用?”


    “一邊強了,就打壓這邊扶植那邊,盡量讓大家都不要走最後拿起鋤鎬斬木為兵的地步,教育國人讓他們知道陰陽協調的道理,不要弄到魚死網破到頭來亂成一團。”


    “記住,咱們不是背叛了國人,隻是從長遠地為國人考慮。一年得百錢,幾十年後被人砍了腦袋;一年得五十錢,得數百年……當然選後者。”


    “所以咱們官員用的課本上不但要寫奴隸主是怎麽壓榨奴隸的,還要寫清楚租種土地應該如何收租,收租過重可能引發的後果。”


    “知道了,這不是件壞事,也不用害怕。相反,這還是一件好事,對國人來說不懂怎麽壓榨,就不能更好的有計劃的壓榨到他們不反抗的極限。就看你怎麽用了。”


    “就算不寫出來,真逼得底層活不下去的時候,他們就閉目等死嗎?我看未必。所以還是寫出來好,寫出來,流傳下去,也算是個警醒。”


    “你不寫,就像是坐在柴火堆上有人在下麵點了火,你卻還還以為沒有,不但不澆水反而繼續潑油。這不是好事。”


    眾人迷迷糊糊,有的不以為然,有的覺得沒有必要,也有的頗有點自我陶醉的意識、覺得其實民眾越愚笨越好、隻要一些人聰明就行否則不好統治。當然,也有一批人對此極為認同。


    大體上接受的這些東西對他們來說並不難,很多人都是親眼見過奴隸反抗求活的,因此對新華城將要實行的製度很有信心,一小片一文不值的土地加上公產提供的農具和指導,就能換來大量的人口,還能解決農忙時候百姓爵等之上勞力不足的情況,還不用擔心奴隸反抗式的動搖根基的暴亂。


    唯一擔憂的就是這麽做,會不會引來其餘城邑的不滿?他們隱約覺得當初陳健誘騙一些城邑的親貴子嗣來榆城學堂學習、分給他們奴隸戰功土地、征戰東夷的時候把最容易抓俘虜的河對岸埋伏讓給這些人,教他們打仗奪權,替他們訓練脫產私兵,教他們管理封地食邑……隻怕真不是出於什麽親族一體的好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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