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二十二日,陳健來到了夏城附近。


    一些騎手和從狼皮封地裏趕來的陳健一係的官員先行一步進入夏城接管一切,維持秩序。


    風雪中,一陣尖銳的哨子聲傳來,隨後幾名警戒的騎手飛馳而來。


    “姬夏,陽關的白馬來了。”


    “多少人?”


    “十幾個。”


    說話間,在距離陳健很遠的地方,幾個人便跳下了馬,用恭謹的姿態來到了陳健身邊。


    為首的是一直駐紮在陽關附近劫掠防衛草原的白馬,披著一身的白色毛皮,華貴而又高大。


    靠近陳健後,白馬躬身道:“我有罪。”


    陳健奇道:“你有什麽罪過呢?”


    “夏城內亂,卻沒有人告訴我該怎麽辦,而我又愚鈍不能分辨對錯。”


    “七月,夏城已有亂象,也有人逃到陽關哭訴,但我知道自己愚鈍,依舊遵照姬夏的教誨,前往草原劫掠。因為這是姬夏很久前告訴我的,這麽做一定是對的。這是我在混亂中唯一確定知道對與錯的事。”


    “可正是因為出兵劫掠,竟讓那些背叛者控製了城邑,以至於夏城發生了這樣大的變故。”


    “如今夏城一片廢墟,這都是我的愚笨導致的,請姬夏饒恕。倘若我不愚鈍早些分清了對錯,便是拚了這條性命也會將他們驅趕出去。”


    陳健長歎一聲,執著白馬的手道:“這哪裏是你的罪過呢?你做得很對。在這之前,誰又能知道夏城會變成這個樣子呢?你守在陽關,正是為了防止草原諸部強大啊,倘若有一天他們攻入夏城,又哪裏是現在的悲慘所能相比的呢?”


    著實寬慰了幾句,陳健很是滿意。他當然猜到了那些人的封官許願,也聽說了七八月份自己已死傳言後的各個城邑以及勢力的反應,白馬能夠壓住心中的欲望繼續北上草原而不是返回夏城,這已經證明了他的忠誠。


    他確信那時候白馬回到夏城,將成為夏城很重要的一支力量,因為他這些年在陽關一代的威望極高,實力極強。


    但這也正是白馬的聰明之處,他知道自己在夏城的根基太淺,就算是陳健真的死了,他回夏城又怎麽鬥得過那些密謀者,索性繼續北上劫掠不參與夏城的利益分配,隻求在陽關安穩。


    在肮髒的政治出現之後,永遠別指望一個人無限的忠誠,隻需要一定的忠誠就足夠。真正的聰明人會懂得取舍,而這樣的人陳健也很放心,白馬隻帶著十幾個隨從來到這裏已經證明他的態度。


    不管是娥城衛城,在當初聽到自己死在東夷的消息後必然會開始與夏城密謀者接觸,這是可以理解的,與背叛沒有絲毫的關係,也就不需要追究,不然隻會生出芥蒂。


    自己活著,他們便來會盟了,這已經足夠。自己死了,他們沒有第一時間去瓜分孱弱的夏城,這也已經足夠說明他們可以成為自己重要的盟友。


    白馬自然不是盟友,也沒有成為盟友的資格,他隻是夏城體係中的一部分,所以陳健以首領的名義下達了命令。


    “那些叛亂者北上逃竄,大軍自榆城而來一路疲憊,騎手不多。你速速返回陽關,集結騎手追擊,如遇反抗格殺勿論。咱們夏城再見。”


    白馬領命而走,大軍繼續前行,終於回到了已經平靜下來的夏城。


    老城牆之外,城牆外數千人齊齊半跪在地上,看到陳健後放聲大哭。


    映入陳健眼簾的是一片廢墟,到處都是屍體、鮮血、頭顱、絞刑架、凍僵的屍體。


    燒毀的房屋、倒斃的牛馬、驚恐的女人孩子……這一切都在寒風中,打碎了跟隨陳健返回的國人最後的一點理智,不顧軍令和那些留在夏城的人一同哭泣起來。


    這是他們的家,是他們夢想開始的地方,也是很多人期待的生命終結之地,可如今竟然成了這番模樣。


    陳健踏在戰車上,麵對著不安的眾人和憤怒的士兵,大聲喊道:“幾天前……就在幾天前,那些背叛者派去的使者和我商量,讓我看在氏族的份上放過他們,讓他們帶著願意跟隨他們走的人去封地,再也不會返回夏城,讓這一切都過去。”


    “可我沒有答應。為什麽沒有答應?族人們,國人們,看看你們的四周,看看這一切……他們毀掉了一切,毀掉了夏城,卻妄圖不受任何的懲罰,在封地繼續過他們的好日子,隻是一句輕飄飄地再也不會背叛,就妄想可以逃脫一切。換了你們,你們答應嗎?”


    數千人呼喊著不會答應,更多的人呼喊著現在北上將那些人全部抓來處死。


    陳健壓下了眾人的紛亂,喊道:“我知道,你們認為規矩有些嚴苛,可看到這一切,難道你們還不明白嗎?規矩保護的是誰?”


    “當沒有規矩的時候,誰的田產多,誰的奴隸多,誰就可以決定一切,因為誰能殺人誰就是規矩。”


    “他們或許欺騙你們說,反對的隻是我。但實際上,他們反對的是規矩,反對的是約束了他們手腳,讓他們無法肆意妄為的規矩。”


    “如今,我回來了,你們信任我,願意尊我為首領,那麽你們想要一個什麽樣的夏城?”


    “一個沒有規矩的、一切聽憑氏族親貴們決斷和操控的、氏族之間相互仇殺的夏城?”


    “還是一個有規矩的、不分氏族都是國人、首領六司官員管轄之下的夏城?”


    “現在,我要你們的回答。告訴我,每個夏城的國人,你們到底想要哪個?”


    經曆過混亂仇殺不安的夏城人看著一片廢墟的城邑,回味著之前的混亂與恐怖,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也是讓陳健滿意的選擇。


    隻是這種選擇意味著夏城的血,恐怕還要繼續流下去。


    以為那些密謀者按照規矩隻有死路一條,那些跟隨密謀者一同作亂的人、或是為了自身利益卷入其中的人,也是必死無疑,沒有回轉的餘地。


    或許別人還沒有想到這一切意味著什麽,但是跟隨陳健返回夏城的紅魚卻明白過來。


    即便是她,此時心中也有些不安。


    倒不是心軟怕流血,隻是擔心這種殺戮會引來眾人的不滿,畢竟沾親帶故總會留下一些惡名。


    趁著沒人的時候,她悄悄找到陳健,問道:“血還要流?”


    陳健沉默半晌,終於點點頭。


    “讓他們逃到別處或許更好一些吧?他們不會也不敢再回來了,還能在別處自成一邑。或許流放是不是更好?畢竟還是血脈親族,這不正是你常說的親族一體先站住腳跟嗎?”


    陳健搖頭道:“有時候,血脈真的未必靠得住,真有那麽一天有異族侵伐夏城的時候,那些逃走的人絕對會走在最前麵。”


    “既然都是親族,那麽就是個簡單的算數題,誰也不比誰高貴,隻要比數量就好,數字是不會騙人的。”


    “殺死這幾百個,城邑能夠獲得幾千個人的信任。這幾千人凝聚在一起,難道不比那幾百個人所能占據的地方更大嗎?我為什麽要放走這幾百人,而失去幾千人的信任呢?”


    “今後,會有一種新的東西出現,而夏城隻是其中的一座城邑而已。我要做這個新東西的首領,而不是夏城那幾個氏族的首領;我要做夏、榆、新華、陽關、河陰、商、葦、風、逃奴等這幾座城邑幾個族群數萬人的首領,而不是老夏城人那幾千人的首領。”


    紅魚微怔,問道:“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呢?”


    “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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