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衛城的路上一片狼藉,西戎人沒有毀壞那些種植的莊稼,他們大約是準備將衛城攻破後鳩占鵲巢,一路上各式各樣的陶盆罐子丟棄了很多。


    陳健捂著鼻子,不遠處幾名士兵就用鉤子將幾具招了蒼蠅的屍體扔到一邊,用火燒掉,以防瘟疫。


    上麵白花花的蛆蟲放在幾年前是極好的食物,陳健懷疑自己以前也吃過,未必是人身上的,但是動物腐爛後的應該沒少吃。如今雖然吃上了麥粟,可是從苦難中走出的族人還不至於看到這些腐爛的屍體就嘔吐,木然地點燃了火焰。


    身後的大軍在清理幹淨的土地上前進,千八百人的隊伍隻留下了八百人,剩下的押解著俘虜回到了夏城。


    陳健留下了一部分俘虜,尤其是俘獲的西戎人中頗有威信的人物,然而最重要的那些都被炸死了,隻剩下了幾個頭顱。


    士兵們在河中洗去了征塵,耀武揚威,帶著大勝後的喜悅,暗自找軍法官計算著自己的功勳,以及能分到多少東西。


    新軍和那些國人不以人頭論功勳,陳健擔心出現爭搶頭顱而忘記作戰的情況,也為了讓一伍之內的人更團結,五層功勳全部都是按照行伍計算。


    倒是那些隸農的表現震驚了陳健,一百人的決死隊伍,死了十餘個,傷殘了一些。可也有人一飛衝天,竟然砍下了十七八個腦袋掛在身上。


    當真是朝為耕田隸,暮為國中人,這一戰讓十幾個隸農和野民直接成為了國人,陳健也當場兌現了自己的承諾,並讓跟隨來的那些文工團們好好去問問這些隸農,問問他們的想法和為什麽會這麽勇敢,回去後一出新的戲劇就要出演。


    夏城中多了十幾個分蛋糕的國人,可也多出了上千人的奴隸,這個比例相當合算。


    獲得國人身份的這十幾人,陳健將他們和提前出去單過的木麻等人編為一裏,五人一伍,約定他們回去後從這一裏中選出裏司,有什麽事情由裏司向下傳達,平日勞役、征召等也按照裏伍來分配征發,盡量瓦解部族首領的控製。


    這些新的國人沒有氏族,也就省卻了氏族瓦解的過程,正好為以後的戶籍製度做個樣板。


    城邑還小,陳健暫時還能看管的過來,等到日後城邑再大一些,可能就隻能以五十人的裏為最小單位。


    除了這些用人頭計算功勳的隸農外,征召的國人和職業新軍在這一戰中的功勳相差太大,這是有目共睹的可以服眾,沒有人會提出反對。


    而在和娥鉞等人會和之前,陳健又告訴眾人這一次抓了千餘奴隸,回去後新軍的數量又要擴充百人,但最近可能不會有什麽大戰,所以要等到秋天收獲之後再行選拔。


    選拔的各種要求陳健也讓軍法官一一告訴下去,首先是有國人身份,其次要能做到許多體力武力上的要求,希望他們回去後在農閑之餘能夠多加練習。


    要求看起來並不難,攜帶戈矛,背著長弓攜帶二十四支羽箭和三天的幹糧,能夠在一天之內奔跑八十裏且在奔跑後還能夠整隊站立的,體力極為合格。


    除此之外需要認一百個字,能夠算一千以內的加減法。


    相應的,新軍的待遇也有所提高,尚且在氏族中的陳健暫時沒說,但如果非在氏族中出去單過的人被選為新軍,服役八年,八年後卸甲歸田。田賦、徭役、田宅稅全免至死,而如果兒子能夠通過選拔這個時間將繼續延期,並且成為新軍的人兒子在滿足了條件後有優先成為新軍的資格。


    除此之外,每個月還有軍餉發放,但不是實物軍餉,而是已經逐漸被夏城人接受的糧食代幣錢貝。


    這種製度長久看有很大的缺點,但現在城邑很小,這個製度可以保證盡量公平地延續下去,減免的田賦和徭役會讓這些人在十餘年之內拉開和其餘人的差距,從而成為軍事貴族,成為陳健最重要和最信得過的階層。


    因為在服役期間完全脫產,所以這支軍隊的數量不會太多,大約是奴隸人數的十分之一左右,十個奴隸供養一兵。


    雖然人數稀少,但陳健相信這支三四百人的脫產職業軍,在三五年之後是可以做到以一敵三甚至敵五的,並且很快會形成一個新的利益階層:哪個氏族首領想要掠奪他們的利益,都會被他們無情地碾碎。


    任何一種製度都不是一成不變的,百餘年後可能這種製度已經腐朽透頂,但兒孫自有兒孫福,誰想萬事一係永不變遷,那必然會被曆史淘汰。兒孫雖亡,族群猶在。


    巨大利益的驅使下,很多人都在琢磨著自己能不能滿足陳健要求的新軍條件,幻想著自己也能成為新軍的一員。


    打仗需要一個理由,幾年前這些人打仗是自發地為了氏族的利益,因為所有人都需要氏族的團結來保證自己的生存。如今打仗,卻需要更自私的理由:土地、奴隸、後代。因為離開氏族也一樣可以靠種植生活,那麽除非遭受侵略可能會自發征戰,除此之外的打仗總要給他們一個能夠看得見摸得著的希望,以及說服自己的理由。


    三三兩兩的討論聲在踏步聲中宛若蠅蟲,平日行軍並沒有太多計較,又是大勝之後,軍法官們也不管,偶爾也會插幾句嘴。


    “我回去後也想分出去單過了。木麻他們那夥人的新房子你們看到沒有?花不了幾個陶貝,買了些酒肉大家幫著忙就蓋起來了。來之前那屋子還有些潮,回去再曬幾天就幹了吧?”


    “是哩,我也看到了,嘖嘖,真是好。不過我要是回去也不準備先蓋屋子,我還準備冬天下雪的時候看看能不能進了新軍呢。要在軍營呆八年,平日倒是有旬休,不過姬夏說新軍會分一批屋子。”


    “你倒是行啊,我們這些年紀大些的怕是進不去了。帶著戈矛跑八十裏路,還真不知道成不成,隻能琢磨著出去單過了。一年四百斤糧食,其實不多,木麻他們又開了不少地,雖然還沒收獲,但看樣子收成也很好。夏渠正在修,他的地都能灌溉。”


    “哎,這次回去咱們伍的功勳能分三個奴隸。姬夏說可以先留著,等到夠了五人再一人一個。我琢磨著咱們幹脆就出去單過,五個人一起,和木麻他們一樣,這奴隸不就不用切開了嗎?”


    幾個人嘀咕了幾聲,都覺得在理,這次跟隨出征的都是輕壯,誰也不是老胳膊老腿的,幹活都是把好手,也沒有人是累贅。


    “倒是我媽媽年紀大了,咱們和娥城衛城不一樣,不知道爹是誰,可媽媽總得養著,要我說就把各自的媽媽接回咱們自己屋子裏,平日裏給咱們做做飯也好。”


    “就是不知道接回自己的媽媽,這一年的四百斤糧食用不用拿了?”


    “應該還得拿吧?姬夏說這四百斤糧食可不是就是咱們自己的媽媽吃用,而是以前在氏族中大家都是一起勞作的,如今他們老了,雖然不是咱們的媽舅,可也得養著不是?”


    “嗯,四百斤,不多……這次我要是不要功勳分的奴隸也能換到足夠的糧食了……那就這麽說定了,回去後就和姬夏商量一下。城外最好的蓋屋子的地別被別人搶了……”


    “種了粟米,明年便可以種一季麥一季豆,有牛馬犁鏵,再有些奴隸,一年莫說四百斤糧,便是再多些也能拿得出來。咱們以前春天在山頂相聚的時候,女人都是看男人誰高大威猛,誰是好獵手,就像母狼總會選最強的那個留下後代一樣。”


    “可姬夏出現之後,女人可和以前不一樣了。強壯若是不能在軍中立下功勳又有什麽用?若是一年種不出糧食,真要分了單過,哪個女人會和你睡啊?以前強壯高大就是狼的尖牙利爪,如今錢貝、糧食、功勳、房屋,這些才是啊。”


    一伍又一伍的人討論著即將到來的新的生活,越發覺得氏族已經可有可無,若是以後打的仗多了,自己隻需要勤加練習弓矛戈射之技就可,那些種地的活可以讓奴隸去做。


    幻想著自己回去後蓋起屋子,找個女人,生些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有些飄飄然,幾個人扯開嗓子唱了幾句夏城的歌謠,軍法官臉一黑,陳健卻笑道:“這又不是去打仗,便唱就是。”


    眾人都笑,也都跟著一起唱了起來,引得一旁的娥城人紛紛側目,這是一曲關於那條草河的歌謠,遠征不過十餘天終於還是想家了,娥城的士兵即便不會唱,也能從那高亢的語調中聽出了思戀,有些害羞的跟著唱起來。


    跟在隊伍後麵的石薺等人在索性站到了外麵,用黃鶯般的歌聲跟著唱和,眾人不時發出一陣陣噓噓的口哨聲,唱的人也不臉紅,反而眯著眼睛勾著那些打起仗勇敢的、運氣好立了極大功勳的人。


    思家是種情愫,是可以傳染的,即便夏城的士兵唱的是草河,可曲子中波浪寬的詞句卻讓那些衛城人也想家了。


    想到城中如今不知道是否知道了西戎人戰敗的消息,幾個人來到了陳健身旁,希望他們能夠先回去,如果能借他們一輛馬車最好。


    陳健自然同意,臨走之前,走到淵身邊,當著那些衛姓親族的麵,將一枚娥城雕刻的玉玨送給了淵。


    “玉玨,不是非要有姓之人方能佩戴。你希望回到衛城風風光光,讓那些瞧你不起的人驚詫、讓那些平日喜歡你的人歡喜,我便再讓你更加風光。”


    陳健又取出一件絲絹的衣服送過去,並沒有說留下他之類的話,淵歡喜地接過,就在一旁的樹林中換下,梳洗好了頭發,將玉玨掛在腰間,衝著陳健躬身行禮,乘著車遠去。


    淵沒有改變陳健是否出兵的主意,但卻給了陳健一個說服眾人和融入文化圈的借口,兄弟親族的借口。


    或許這些說辭放在前世會被人恥笑,但在這個時代能夠說出這樣的話,的確讓陳健很吃驚。譬如萬有引力,那是前世一個中學生都會的東西,難道說這個學生就比艾薩克更聰明嗎?顯然不是。


    牧牛出身的淵給了陳健很大的驚奇,他甚至想要效仿百裏奚的故事,奈何淵並不希望在夏城功成名就。


    陳健想要讓夏城的人都知道血脈、姓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的實力,隻要做的好,便有被推舉為官的機會,所以大肆宣言淵的事,造成一種姿態。


    所以淵說動姬夏出兵的事,已經隨著那些使者傳遍了衛城,衛河知道後,心中大喜。


    當初淵隻是一個牧牛人,衛城被圍之後自己站出來和衛河談了許久,跟隨衛西出城求援,衛河覺得自己當時做了一個很正確的決定。


    他在想,是不是讓淵也成為衛姓的人,這一點那些親族們並不會反對,但是淵說的另一個提議必然會遭到劇烈的反噬。


    “或許……讓淵成為我們一樣的親族,他就不會去想那件事了吧?”


    這是一身絲絹腰掛玉玨的淵乘著馬車風風光光地回到衛城後,衛河的第一個想法。


    衛河帶著人遠遠地迎接,淵在看到衛河的時候就跳下馬車,仍舊行了無姓人對首領的禮節。


    衛河走上前,拉起淵的手道:“沒有你說動姬夏出兵,衛城危矣。”


    淵也沒有謙虛,看著衛城人對自己的歡迎,心中大喜,人活一世,不就是為了能夠在熟悉的人麵前讓人驚歎喜歡嗎?


    那些曾經侮辱過他的人臉上露出了尷尬的笑容,卻也隻能跟在他的身後,即便他們是衛姓親族,但此時淵卻與衛河並頭前行。


    歡宴之後,衛河趕走了其餘的人,隻留下淵,再次行禮,淵起身回禮,不等衛河開口,淵忽然說道:“衛河首領,衛城仍然危險,隻怕現在還不是歡慶的時候。”


    衛河一怔,搖頭道:“說笑了,西戎人已然撤退,前些天夏城的兩名騎手追擊出去,兩個人便俘獲了不少,西戎人再無戰心。”


    “首領這句話便說錯了。西戎人的確已經撤走。如果衛城是樹,西戎人不過是風雪,風雪之時,樹葉飄落,但春風再起,黃綠相間。我說的危險,來自衛城的根,根若爛了,那這棵樹總會倒下的。”


    衛河大約猜到了淵要說什麽,搖頭道:“這都是我父親留下的法度,作為兒子我不能更改。況且父親用這種法度讓衛城連敗西戎人,這就是衛城的根。”


    “首領覺得,你與老首領,誰更睿智?”


    “自然是我父親,”


    “那你與老首領,誰更受衛城人愛戴?”


    “自然是我父親,叔叔們與我並不同心。”


    “那我再問首領,十餘年前衛城新建的時候,衛姓之人有多少?無姓之人有多少?”


    “十餘年前,衛姓之人十人中有六。”


    “再問首領,如今衛姓之人還有多少?苦練本領拚死搏殺的還有多少?隻靠奴隸種地,自己卻偶爾練習打起仗來隻想著躲避的衛姓親族還有多少?如今西戎人退走,村落凋敝,一些村落的西戎人逃回了深山,又能供養多少衛姓親族?衛姓親族的吃穿用度需要奴隸供養,打仗要用無姓之人,分的奴隸卻並不多,時間一久,又如何能夠戰勝西戎人抓獲奴隸?”


    淵深吸口氣接著道:“十餘年前,衛城新建,衛姓親族十中有六,人人奮勇,那時候老首領的法度自然是好的。可如今無姓者漸多,分的奴隸土地卻更少,十年之後,衛姓親族隻會盤剝奴隸卻忘了如何打仗,到時候隻怕眾人憤起,連老首領的祭祀都不能保證了啊。”


    衛河擦擦汗,上次淵就是用這些話來告訴他衛城的危險不在城牆之外而在城牆之內,他知道,可是卻下不定決心。如今他和一些叔輩親族的關係已經很差,真要是再做變革,隻怕親族會亂。


    淵接著道:“首領,夏、娥、衛三城毗鄰,首領覺得與姬夏作戰,勝算多少?”


    衛河搖頭道:“原本以為衛城定能勝過夏城,如今打完,我便是再有三千人,也未必如姬夏打的那樣輕鬆。”


    “如今西戎人退去,三五年後十歲的孩子長大,難道就不想報仇?到時候難道首領還要靠夏城出兵?十年後若是和夏城交惡,首領又靠什麽和姬夏打?即便西戎人沒了,姬夏也是信守兄弟盟誓的人,那時候衛城又憑什麽和夏城為兄弟?若是數年後姬夏率兵圍城,衛城能守幾天?若是數年後衛姓親族還如現在一樣,到時候姬夏若真的來了,無姓之人隻怕會打開城門迎接姬夏,到時候衛姓尚在,先祖享的祭祀卻不再是首領的祭祀了。”


    “五年前,衛城附近隻有西戎,大河向東的部族孱弱,衛姓親族又多人人奮勇,老首領的法度便是讓衛城常青的根。如今衛姓親族孱弱,北麵娥夏又有兄弟之盟,西戎人雖敗但已學會種粟,所以我才說衛城還在危險當中。荷花的根在水中,樹的根在石中,兩者交換,這根可不是要爛嗎?”


    衛河聞言,肅然躬身道:“還請教我。”(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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