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多年後,草原上的部族學會了車輪和知道了戰車這個詞後,總會有一些經曆過陽關之戰的老人忽然從夢中驚醒,夢魘著那個他們所經曆過的恐懼。


    夏城稱之為陽關之戰,他們稱之為金頭骨之戰,名字不同,可留下的記憶卻是一樣。


    “戰車!戰車!他們的戰車衝過來了!”


    這是他們心裏永遠難以磨滅的恐懼,夢中驚醒後的話語總會歇斯底裏。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到戰車,幾匹馬拉動著,快速地衝擊著薄弱的陣線,試圖阻擋的人會被馬撞倒,或是被那些戟手割喉。


    沒有人可以不經過訓練去阻擋衝擊的戰馬,即便草原部族的人整日與馬為伴,可他們卻從未見過真正的衝擊騎兵。


    他們不會用馬鐙,沒有高橋馬鞍,不會用反握投矛衝擊的技術,他們的馬隻作為機動和追擊潰兵。


    二百人的防線,並不算少,陳健那邊也隻有不到二百人,可防守的二百人隻排成了可憐的兩道薄弱的防線,根本無法阻擋戰車的衝擊。


    缺口一旦被打開,後麵的步兵衝進缺口將陣線一分為二,全力衝擊達兀,缺少的指揮的士兵隻是一盤散沙。


    速度太快,快到達兀剛剛讓一群人衝擊狼皮的軍陣,自己的陣線已經崩潰,幾支標槍紮在他的身邊,弓箭不斷將他身邊最忠心的族人射死,那些排好隊列的士兵如同潮水般的攻勢……這一切都讓他猝不及防。


    戰車不可能一直直線衝擊,在靠近人多的時候,三輛戰車同時轉向右方,從側後衝擊著草原右翼的鬆散陣型,讓他們無法集結。


    隻有三輛戰車,九個人,卻讓一百多人的右翼徹底散亂,開始驚慌逃竄,完全無法組織起有效的抵抗。


    後麵的五十名騎手也抓住了實際,追殺著戰場上的潰兵,這不是戰鬥,隻是屠殺。


    新軍步兵距離達兀隻有三十步遠了,那些和狼皮交戰的士兵無法回頭,卻聽到了後麵的聲音,心頭慌亂,銳氣全無。


    “達兀首領,打不過了!走吧!再不走全都得死在這!”


    落星大聲地叫喊著,他經曆過這些戰陣的恐怖,比之和自己交戰那次更加凶猛,他也不會忘記自己的軍陣左翼瞬間崩潰的事,知道這時候再不跑已然來不及。


    達兀狠狠地拍打著自己的大腿,仰天長嘯,嘯聲中滿是不甘和落寞。


    他出生的時候沒有花香四溢,沒有地生靈芝,可是他的母親和他說,他的屁股上有一塊月牙一樣的胎記,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告訴達兀:“我的達兀是和別人不一樣的。”


    達兀一直覺得自己與眾不同,因為這種天生注定的想法,讓他有了一統草原諸部的雄心,每當遇到挫折的時候,他都會在河裏轉頭看著自己與眾不同的胎記,告訴自己這一切不過是考驗,結果從自己出生的時候就注定了,凡是月亮照耀的地方都會是自己的牧場,要不然為什麽部族別的人沒有胎記,偏偏自己有呢?


    有時候,人是需要覺得自己與眾不同,才會讓心登上更廣闊的舞台。


    當達兀一天天得到了部族的厚愛,部族一天天擴大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真的與眾不同,整個天底下沒有人可以和自己抗衡。


    哥哥,父親,那都是草原上很厲害的人,可他覺得自己比他們要強,所以自己就是整個世界最強的人。


    直到此時,當對麵的士兵叫喊著衝擊自己最後的防線,當自己的右翼已經崩潰時,當落星大喊著讓他逃走時,他才知道一切都完了。


    這一仗是他指揮的,敗了,敗得比父親還要徹底,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個嘴巴,希望這是夢,可這不是。


    耳邊的廝殺聲已經模糊,心頭的血湧到了頭頂,眼前有些黑,耳邊傳來的聲音仿佛在遙遠的天際,直到落星重重地打了他一下,他才清醒,身邊幾個部族的首領已經開始奔逃。


    最後看了一眼還在廝殺馬上就要崩潰的戰場,右翼戰車在橫行,將鬆散的族人衝的更加散亂,沒有人敢於反抗,五十名騎手掠過這些潰兵,從右側朝著山穀衝擊;老首領附近的大纛已經歪斜,顯然他們也已經撐不住……


    他知道這時候走了,整個戰場將徹底失去指揮,變成一場狩獵和屠殺,但他也知道,自己再不走,恐怕就來不及了。


    於是呼喊著身邊的族人,護著他朝著左邊衝了出去,那幾個部族的首領跟在他的身後,一同往外奔跑。


    當他開始逃走的瞬間,原本已經慌亂搖搖欲墜的左翼瞬間崩潰,主帥逃走讓族人們失去了戰鬥的勇氣。


    達兀跑到樹林的時候,身邊還有三十多個族人和六個小部族的首領,他忽然停下來,摸出落星獻給自己的鐵刀,貼近了一個首領,狠狠一刀刺中了那個首領的咽喉。


    曾經,他希望靠著族人的尊重和首領的支持,成為草原諸部的首領,而如今,這一切都在陽關被對麵狠狠地踐踏,這次失敗後那些小部族的首領將不再會信任他。


    那個首領落下了馬,達兀喊道:“族人們,殺了他們!把屍體留給對麵的人,把仇恨留給他們的族人!”


    身邊的族人聽從著達兀的命令,抽出了鐵劍短矛,將那幾個首領刺死,看了一眼戰場上的族人,怪叫了一聲。


    “達兀,咱們的族人還在北邊!哈默也在北邊,巫靈祭司還在營地裏!”


    “管不了那麽多了,去北邊會被圍住,你看看他們的騎手已經朝山穀去了,戰爭之靈會庇護他們的!咱們走!”


    達兀叫喊著,身邊的族人看了一眼已然崩潰的戰場,不再回頭,跟著達兀逃進了鬆林。


    戰場的另一麵,老首領看到了達兀的崩潰,他知道大勢已去,對麵的騎手已經朝著山穀跑去,自己再不跑就晚了。


    大纛下,他下達了陽關之戰的最後一個命令:讓跟在身邊的親衛砍死了擋在身前的其餘部族的族人,在亂軍中殺出了一個缺口,朝著山穀先行逃去。


    狼尾大纛沒有人支撐,將要歪斜,可已經沒人注意這個,軍心已散,他們固然消耗了狼皮帶著的三百多人的銳氣,可同樣對麵也消耗了自己的,當戰車撕開了他們獲勝希望的時候,當老首領砍死族人的時候,崩潰已是必然。


    哈默看到了這一切,知道自己的族人輸了,可他沒有跑。


    他的手臂被石山刺了一劍,他也給石山的腿留下了傷痕,此時哈默跑到了大纛前,用沒有受傷的右臂牢牢地撐住木杆子,如同荒漠中在風中屹立的沙棘。


    幾天前他害怕雷神逃走了,這一戰他發誓要洗刷自己的恥辱,奪回自己的勇氣。


    戰爭可是失敗,但勇氣卻不能失敗湮沒,大纛是草原諸部的心,他要守著這顆心,讓這些人知道,他哈默隻跑過一次,不是怕死,隻是害怕雷電之靈。


    麵對和他一樣的凡人,他不會跑,也不會怕!


    況且,達兀還在對麵,他想,隻要大纛不倒,總會有人和他一樣有勇氣撐到最後,讓這些人不能去追殺達兀。


    然而即便大纛還在聳立,可已經沒有人注意到,那些族人將背露給了敵人。


    哈默罵著這群膽小的人,心頭卻還有一絲期待,期待自己臨死前能夠看到達兀,至少聽到達兀喊他一起走的聲音。


    他想,他不會逃,他要守在這裏為達兀斷後。既然自己心裏已經如此決定,可他還是盼著能在臨死前聽到達兀呼喊自己的聲音,然而沒有,隻有戰場上潰兵的叫喊聲。


    他眼前十步之外就是刺中了他手臂的石山,盾已經破碎,身上全是血,腿上的傷口讓他走起來很費力,可他卻帶著身邊存活的夥伴朝著大纛發動了衝鋒。


    那是草原的心,那是草原的首領,石山想,這狼尾巴或許就是姬夏手中的無鋒,自己要奪過來,用這狼尾巴作為祭品送給那些草原上死掉的夥伴。


    腿上的傷很深,血流進了草鞋裏,黏糊糊的很難受,石山咬著牙,讓夥伴攙著他,距離大纛最近的就是他們小隊,他要親手奪過那些狼尾巴。


    大纛前,石山認出了哈默,認出來這個人就是那天守城時射中了自己三個夥伴的草原好手,也認出來就是他刺中了自己的腿,但他不知道哈默的名字在草原的語言中,也是石頭山峰的意思。


    哈默也認出了石山,他一隻手擎著大纛的木杆,受傷的手臂指著石山喊道:“勇士,你打不過我!”


    石山聽不懂哈默在說什麽,看著近在咫尺的大纛,他沒想考慮勇士之類的廢話,而是握緊了短劍,喘息了幾口,和夥伴們重新組成了小隊,舉起了短劍,喊道:“小隊!衝鋒!”


    腿很疼,可最後的十步還能跑,石山嘶吼著,帶著身邊的夥伴,排好了隊列,發動了陽關之戰的最後一次衝鋒,對手隻有一個。


    哈默沒有反抗,他知道自己會死,所以在臨死前忘著戰場,想要尋找達兀騎著的戰馬。至少……至少能夠讓他看到,讓他知道達兀在逃走前想過自己。


    矛刺進了身體,哈默抽搐了一下,忽然很悲傷又很高興,臨死前他不斷地告訴自己:“達兀戰死了,所以他沒有來這裏叫自己。一定是這樣,看,那邊那匹馬不就很像達兀騎得嗎?”


    血流幹之前,他都沒有看自己身上的傷口,而是盯著遠處的一匹明顯不是達兀的戰馬喃喃自語。


    石山抽回了短劍,推倒了哈默,推倒了木杆子,將幾根狼尾巴抓在手裏,靠在夥伴的身上,朝著戰場搖晃著……


    南邊的戰車還是奔馳,自己這邊的騎手已經越過了那些潰兵衝到了後麵,弓手們扔下了弓,用短劍四處追殺著潰兵,更多的敵人跪在地上失去了逃走的勇氣……(未完待續。)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從酋長到球長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茅屋秋雨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茅屋秋雨並收藏從酋長到球長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