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一個農耕民族開始種植後,每一次吃橡子都意味著戰亂和饑荒,或是淪為被異族統治的淒慘。


    陳健雖然說得豪氣,卻也知道再也不用吃橡子這番話隻是個美好的夢想罷了。


    晚唐才子皮日休曾有過一篇橡媼歎:秋深橡子熟,散落榛蕪岡,傴傴黃發媼,拾之踐晨霜。移時始盈掬,盡日方滿筐,幾曝複幾蒸,用作三冬糧……


    隻怕這位曾官任太常博士的既得利益者,或許也有那麽點讓天下人再不用吃橡子的夢想,這才投身更不靠譜的黃巢。


    如今的天下,在陳健眼中也不過是方圓百裏,千餘口人,多少有能力讓這“天下人”不吃橡子。


    其實他早就知道吃橡子可能會帶來的種種後果,但他記得老祖母那番話的意思,隻有經曆過痛苦的人,才能知道幸福的可貴。將痛苦提前預防的人,往往會被遺忘。


    無論如何,這個吃橡子的冬天,這些部族肯定會記得陳健,記得祖先的庇護和指引。


    那麵迎風飄揚的黑白旗幟,那身看起來頗有些古怪的衣服,也會成為這些人在苦難時的希望和期待,這就足夠了。


    陪著這些人吃了這頓不苦澀的橡子,陳健和族人們便要起身告辭。


    首領狠狠心,希望陳健再住一天,她要殺一頭最肥的羊。


    “不需要,既然我們是同一個祖先,祖先最大的希望就是我們越過越好,隻要你們記得這一切源於祖先的庇護就可以了。”


    首領連連點頭說自己肯定不會忘記,帶著族人轉身去殺羊去了,陳健沒有停留,和洞穴裏的孩子們說了一聲,帶著族人走了,遠遠地喊了一聲讓她們自己留著吃吧。


    首領匆匆從羊圈裏跑回來,嘮叨了幾句洞穴裏的族人怎麽不攔著點,眼睛在洞穴裏掃了幾圈,終於找到了幾條一直沒舍得吃的肉幹。


    叫來族裏最棒的幾個小夥子,讓他們立刻騎著角鹿去追。幾個小夥子鄭重地跨上角鹿,追到了陳健,將那幾條他們一直舍不得吃的肉幹塞到了草爬犁上的柳條筐內。


    首領站在洞口,遠遠地看著陳健等人遠去的身影,遙望著那麵旗幟,直到消失。


    一個孩子站在首領的身邊,昂起頭問道:“祖母,祖先會一直庇護我們對不對?”


    她慈祥地撫摸著孩子紮起的總角辮兒,點頭道:“會的,會一直護佑我們的。”


    “那我們什麽時候才去村子呢?我很想去村子,可我又想媽媽,想你們……”


    首領看著這個已經九歲的孩子,嗅著翻種過的土地味道,抱起了孩子道:“等到杏子黃的時候,咱們一起去,就住在村子裏,你可以在村子裏玩,也可以看到我們,看到媽媽。”


    孩子歡呼了一聲,問道:“我們不住在這裏了嗎?”


    “不住在這裏了,杏子黃了咱們就搬過去,咱們住進屋子,再也不吃橡子了。”


    相似的對話回蕩在群山中的洞穴中,每一個陳健去過的部族都在討論著這件事。


    陳健這一次沒有提一句讓他們遷出大山的話,甚至連相關的話題也沒有提起。隻是如同雪後的烈焰,讓這些人在最冷的時候感到了溫暖,這一團看似無意的火,將他們心中最後的一點疑惑燒盡。


    除了在第一個部族呆了兩天看看效果,剩下的幾個部族都是去了就走,時間緊迫。


    八天時間,走遍了十個部族,帶去了簡單的藥物,也收獲了這些人的信任,那麵黑白色的旗幟終於在這些人的心中立了起來。


    算算時間,還有七八天就要準備去懲罰那幾個部族了,回去還要準備一下。


    回去的路上,陳健一直在告訴鬆將來去外族的時候該說些什麽,盡可能將自己知道的一些治療小毛病的辦法總結出來。


    鬆牢牢地記住,他看得出陳健對這件事看的很重。


    “回去後準備一下,盡快出發,懲罰那些部族的事你就不用參加了。另外還要幾個女人和你們一起,有些事你們和女人沒法說。”


    話雖如此,可女人卻不好找,族中的成年女人基本都懷孕了,陳健明年也將多出一個弟弟或者妹妹。


    靠近村莊的時候,看到表姐蘭草正在那提水,陳健衝著蘭草揮揮手,讓她過來。


    距離上次杏黃已經有四五個月了,蘭草顯然沒有懷孕,這倒是個人選。


    蘭草攏了攏頭發走過來,沒等陳健說話,自己先說道:“弟弟,你回來的正好,我正有事想和你說呢。我懷孕了。”


    旁邊的幾個族人都笑了,陳健也笑道:“好事啊,族裏又要多出個孩子了。老祖母知道了嗎?咱們家人都知道了嗎?”


    “知道了,正在等你回來呢。”


    陳健有些奇怪,這年月姐姐懷孕是件好事,哪怕不知道孩子爹是誰也是一件值得族人慶祝的事,今天是怎麽了?


    想了一下,陳健問道:“孩子是石頭部族的?”


    蘭草點點頭,指著遠處幾個正在忙碌的石姓族人道:“不是他的,就是他的,要麽就是他的,反正就是他們三個的。一個長得好看,一個給我編花環還吹骨笛,還有個幹活時可快呢。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不過肯定就是他們三個的,我隻覺得這三個人很好。”


    陳健一聽,心裏咚咚直跳,高興地拍了一下大腿,興奮地問道:“他們因為你打起來了?”


    蘭草莫名其妙地問道:“為我打起來?為什麽要打?”


    “沒打?那等我幹什麽?”


    蘭草皺眉道:“石頭和老祖母在商量這件事呢,不隻是我,他們部族也有女人懷孕了,是咱們部族的孩子。那三個人也想讓孩子知道他們是他們的血脈,以前都不知道孩子是誰的,現在知道了,他們覺得孩子也有一半兒屬於他們部族。”


    陳健下意識地說道:“什麽意思?他們想要這個孩子?那怎麽行!”


    說完後才想到,自己說這話實在是被這個時代同化了,下意識地說了一嘴,腦袋清醒過來後才明白自己說錯了。


    匆匆走進屋子的時候,屋子裏已經坐了好幾個人,正在討論這件事。


    以前部族的一切都有祖輩流傳下的經驗來處理,可如今越來越多的經驗已經變得毫無意義,甚至不能處理現在發生的事。


    族內不婚的規矩,出生的孩子自然就是部族的人。以前不知道孩子的父親是誰,即便知道也距離很遠,平時根本不會相見。


    可蘭草和石頭部族的那幾個女人遇到的這件事和以前完全不同,即便不確定孩子的父親到底是誰,可卻能認定孩子的血脈是兩家的,這是一件大事。


    石頭和族人沒有爭奪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隻是感覺到有些與眾不同。畢竟這是第一個不是自己族中女人生出的、但卻可以確定也有自己部族血脈的孩子。


    他們希望這個孩子能夠記住自己的部族,那三個男人第一次有了初為人父的感覺,很自然地將以前做舅舅的那份寵溺分了一些給這個還未出生的孩子,那可是自己血脈在這個世界的延續啊!


    陳健沒有當過父親,卻也能猜到這種感覺。屋子裏的人看到陳健回來,急忙問道:“健,你知道了嗎?”


    “知道了。”


    石頭說道:“這個孩子總歸也有我們部族的血脈,現在不是以前了,隻要知道媽媽是誰就行,也得知道媽媽和誰生了他才是啊。孩子的血,有一半是姓石的。”


    老祖母搖頭道:“以前一直都是這樣的,女人的孩子就是女人的。”


    “以前是以前,我媽媽不知道和誰生了我,我也不記得和誰生了孩子,但這個不一樣。我們不是要這個孩子,但想讓這個孩子知道他也是我們的親族。”


    “以後讓蘭草告訴孩子就是了。”


    “那怎麽行?健為什麽要把部族盟誓的事畫在泥板上?為什麽不直接告訴孩子就行?我姓石,我知道我的名字,我就知道我屬於這個部族。姓,就是健刻在泥板上的畫。”


    老祖母有些不高興地說道:“難道你讓這個孩子姓石?那孩子還有我們部族的一半血脈呢。沒有女人哪有這個孩子?”


    “當然不是姓石,可是也得讓他知道啊。再說了,沒有男人也一樣生不出來孩子啊!健,你說說。”


    陳健沒有料到這些人對血脈看的如此鄭重,按說他是支持孩子隨父姓的,這是必然的趨勢,可現在提出來部族的人肯定不會接受,觀念的改變絕不是一朝一夕的。


    他想了一下,如今能有爹這個概念就不錯了,隻能一點點地過渡,於是小聲地說道:“要不……要不這孩子就兩個姓?這孩子既有我們的血脈,也有你們的血脈,將來也不能和咱們兩族的人交合。”


    此時也隻能想到這種和稀泥的主意,有些東西是需要物質基礎的,男人一天不能完全支撐起部族的絕大部分生存所需,子隨父姓就是空中樓閣。


    屋子裏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兩族都有女人懷孕了,男人和女人都想知道以後到底該怎麽辦。


    她們沒有經曆過這種事,自然會考慮很多,這個孩子將來長大能生娃娃的時候怎麽辦?肯定要分清楚那些人可以生娃娃,哪些人是自己的血親,不能在一起生娃娃。以前隻需要考慮媽媽的親族,將來卻要考慮男人的親族。


    越來越多的部族會搬到這裏,這種事可以預見會越來越多,早一點弄出一個章程也是好的。


    雙姓作為過渡,將來肯定要被淘汰,但這需要時間。陳健的主意一說,屋裏的人都同意了,覺得這個主意不錯,可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問題。


    兩個姓哪個在前?哪個在後?


    正如陳健所猜的那樣,男人和女人的第一次撕逼就在這間屋子中爆發了,不分親族,隻分性別。


    “一直以來孩子都是跟著媽媽的,讓孩子知道你們男人的姓就不錯了,還想放在前麵?”


    “我們能鋤地,能砍木頭,能打仗,你們能嗎?”


    “以前我們還采果子呢,在健做出弓箭之前,你們能打多少獵物?好幾天追不到一頭鹿,沒有我們的果子,你們男人早就餓死了!”


    “現在咱們已經不用吃果子了!種麥豆就夠吃了,我們一天可以刨好幾百步的地,你們能刨多少?”


    “你去紡個線看看啊!紡一會你們就像是屁股被蛇咬了一樣坐不住了……”


    越來越多的吵鬧聲弄得兩個首領和陳健都煩躁不安,不斷地嗬斥著說的越來越離譜的男女們。


    慣性的力量是巨大的,撕到了最後,還是女姓在前,男姓在後。


    女人們得意洋洋,男人們也很滿足,至少自己也有孩子了,身份不止是舅舅了。


    陳健看著那些得意洋洋的女人,心說:“讓你們先高興幾年吧,等到族人習慣了定居和農業,等到有人琢磨著結婚分出去過的時候,等到男人能夠支撐起一家的生活時,你們會輸的……而下一次你們有資格開撕,那要等到工業化和世界大戰之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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