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日, 馬河穀中, 老首領的居所之外,聚滿了從四麵聞訊而來的土人。


    河西節度使謝長庚, 今日親自到了這裏。


    據說他這趟過來,除了探望老首領, 亦是商議馬河穀往後的去向問題。


    人們張望著那扇被衛兵把守著的大門,或摒息等待, 或竊竊私語, 麵上神色, 無不喜憂半摻。


    往後若是不必再像從前那樣, 被困一方, 連日常用鹽的獲取也困難重重,這自然是件極大的好事。


    但是對於他們來說, 祖祖輩輩,在此繁衍聚居,腳下的這片土地, 早已融入他們的骨血, 而今麵臨將要被遷的命運, 除了不舍, 對於未來, 他們更是充滿了迷茫和不安。


    人人都在焦急等待。


    時辰一刻一刻地過去。終於, 那扇緊閉的大門開啟,一名執事從門裏奔了出來,宣布了一個消息。


    節度使在實地考察地形過後, 認為不必一定要將這裏的住民全部遷空。他計劃於穀口外選址,建造塞檄,築起外城,派駐軍隊,設屯戍守衛。


    土人們驚訝,繼而欣喜若狂,四周相繼爆發出了陣陣歡呼之聲。


    震耳欲聾的歡呼聲裏,人們看到那節度使從門裏走了出來,他的身旁,老首領靠坐在一張椅上,亦被人抬出。


    一陣騷動。人們全都擁了上去,個個喜笑顏開。


    謝長庚抬起雙臂,壓了壓腕。


    周圍慢慢安靜了下來。


    他麵向著投向自己的無數道目光,說道:“謝某奉朝廷之命來此任節度使,忽忽已是四載有餘。賴民眾厚愛,將士效力,方將北寇攘於幕北。然北寇覬覦我河西良地,野心由來已久,不死不絕。爾等在此累世長居,譬如地主,謝某來此之初,便知若無爾等相助,必孤掌難鳴。今心願終於得償,蒙老首領開明,慷慨援手,願全力助我攘寇。謝某感佩之餘,亦知故土難遷,與首領商議過後,做出方才決定,擬於穀口築城,建成之後,便派軍隊戍守。軍士除我河西將士,亦盼爾等誌願之人,踴躍加入,共禦外敵,以保我父母長樂,妻子平安!”


    他官服威嚴,身姿挺拔,目光炯炯,言語短促而有力,眾人本就對他心懷感激,此刻更是深受感染,熱血沸騰,紛紛朝他跪拜。那些精壯的土人男子,更是摩拳擦掌,爭表要加入軍隊,效命於節度使。


    謝長庚俯身,與老首領耳語了幾句。


    老首領點頭。他站直身體,微笑道:“從今往後,我河西邊地,又將多出一座戍城。名字,方才我與首領也已議好,便叫武安戍。以武定安,家國永駐!”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歡呼之聲,再次響徹在了馬河穀中。


    當晚,土人烹牛殺羊,設宴款待謝長庚一行,賓主盡歡。宴畢,謝長庚告辭,並約定於節度使府設宴,邀他們入城議事的日子。


    老首領不顧身體虛弱,再次叫人將自己抬出,親自送他。


    謝長庚再三地辭謝。


    “首領身體要緊,不必送我。請首領放心,今日議定之事,必不會變!”


    老首領感慨萬千。


    “夫人如此仗義,節度使又豈是言而無信之人?從前是我們誤會了節度使,屢次拂逆好意,與你為敵,節度使不但既往不咎,處處為我族人考慮,還要因我這不相幹之人,令夫人以身涉險,受累至此地步。感念萬分,無以表謝,我願與節度使歃血為盟,以表心誌。隻要節度使在此一日,我死了,我的兒孫,亦將承襲!”


    早有人設好神壇。盟誓完畢,謝長庚帶著隨從出穀。


    路上,部下興高采烈。劉安說道:“將土人遷出,不但耗銀,日後安頓生計,也不是小事,處置不好,便又滋生事端。還是大人的這個法子最為穩妥,不但省力,還能鼓動土人投軍參戰,可謂一舉兩得。”


    眾人附議。謝長庚卻一言不發,麵上亦無多少喜色,行至岔道口時,忽停馬,眺望遠處,說:“我還有事,你們各自歸位,明日起,立刻著手築城備軍之事。”


    他吩咐完,調轉馬頭,上了那條通往北山馬場方向的岔道,疾馳而去。


    他到達已經很晚,負責守衛的侍衛梁團將侍女喚了出來。


    謝長庚問熙兒這幾日的飲食起居。侍女一一道來。


    “照翁主走之前的交代,小公子每晚戌時歇息,這會兒已經睡了。”


    謝長庚在庭院裏站了片刻,入內,輕輕推開門,走了進去。


    他坐在床前椅上,就著一盞孤火,望著對麵床上那閉目沉沉而眠的孩子,神色漸漸地放鬆了下來。


    耳畔寂靜如水,夜色越來越深。多日沒有休息好,此刻,他感到無盡的倦意,仿佛從燈火照不到的黑暗深處,朝著自己襲來。就這樣靠坐在椅中,頭後仰著,慢慢闔上了眼睛。


    也不知睡了多久,突然之間,他打了個激靈,猛地睜開那雙布著血絲的眼,看見自己的麵前,床前地上,站著一個小小的人影。


    那孩子不知何時醒了,竟從床上爬了下來,身穿睡衣,赤著一雙小腳,站在冰冷的地上,正朝自己伸過來一隻手,仿佛被他的反應嚇住了,手一下停住,人定在那裏。


    “謝大人……我醒來,看你睡過去了,怕你冷,想叫你睡到我的床上去……”


    熙兒慢慢地收回手,小聲地說。


    謝長庚一愣,反應了過來,立刻站了起來,將那孩子從地上一把抱了起來,手掌揉了揉他的腳底,將他放回在了被窩裏。


    “我沒事。你不要凍著了。”他啞著聲說,抬手,揉了揉孩子的小腦袋。


    “是我吵醒你了嗎?”


    熙兒搖了搖頭:“我醒了過來,就看見大人你坐在這裏睡著了……”


    “你要是累了,就睡在我的邊上好了。”


    孩子很大方地往床的裏側挪了一下。


    謝長庚遲疑了下,終於還是脫了外衣,慢慢地躺了下去。


    孩子體貼地替他蓋被,口中說:“娘親說大人你要保護很多人。大人你蓋好被子,不能凍壞了,萬一生病。”


    或是今夜飲了酒水的緣故,聽到這稚子的絮語,謝長庚忽覺胸腔之中,一陣悶意,暗暗翻湧。


    他伸手,替那孩子也蓋好被,柔聲說:“睡吧。”


    熙兒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兒,睜眼說:“我睡不著。”


    “為何?你不睡覺的話,你娘親……”


    “她知道了,要不高興的。”他說。


    “我剛才夢見她。我想她了,睡不著。”熙兒輕聲說道。


    謝長庚頓了一頓。


    “她現在到哪裏了,大人你知道嗎?”孩子問。


    已經三個白天,今夜過去,亦滿三夜。


    照隊伍的速度和他們西行的軍道路徑,今日應當到了嘉麟戍的附近,不過隻是初始而已,距離天山,路途迢迢。


    還要經焉支戍、甘峻戍、合黎戍……過獨登山,關山重重,再西去數百裏,最後才能抵達那座孤城金城之畔的終點。


    “她在路上了,到時候,就會回來的。”


    “睡吧,很晚了。”他沉默了片刻,微笑著說。


    孩子咬了咬唇,嗯了一聲,閉上眼睛,沒片刻,又睜開眼。


    “屋裏這麽暖,可是她今晚上會睡哪裏呢?要是又下雪的話,她會不會很冷?”


    胸中那翻湧著的悶意,仿佛再度襲來。


    謝長庚感到胸膛裏仿佛一陣發堵,慢慢地吐出一口悶氣,柔聲道:“放心吧。有人和她同行,會照顧好她,讓她有地方睡覺,也不會冷的。”


    熙兒不再發問了,隻悶悶地說:“我想陪她一起去的。可是我都不敢和她說。她不會答應的。”


    “大人,我做夢都想快些長大,這樣我就能保護她了。”


    謝長庚的聲音低沉:“睡吧。”


    那孩子打了個哈欠,閉上眼睛,終於再次睡了過去。


    謝長庚不想回城。但他必須回。


    明日一早,他的部下和屬官都會在衙署裏等他露麵,商議馬河穀戍城的事。


    這是大事,他不能不回。


    他望著身畔這沉沉睡著的孩子的眉眼,看了片刻,替他蓋好被,下了床,輕手輕腳地出屋離去,身影沒入夜色之中。


    ……


    慕扶蘭離開的第七天,入夜,謝長庚才從外頭回來,一進門,便被告知,他母親叫他一回來,立刻過去見她,說是有事。


    最近實在太忙,謝長庚天天早出晚歸。


    人在節度使府裏的話,再忙,他早上必也會去謝母那裏走一趟的,但晚上,實在沒這個空,也就略了過去。


    也不知她到底何事。


    謝長庚問管事,管事搖頭說不知,遲疑了下,又說:“老夫人瞧著不大高興,問了一晌午,叫大人您若是回來了,便立刻去見她。”


    謝長庚匆匆趕了過去。進了屋,見母親獨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著臉,氣鼓鼓的模樣。


    謝長庚走到麵前,見禮說:“最近事忙,晚間沒能來母親這裏問安,是兒子怠慢了。娘叫我來,何事?”


    謝母一把攥住兒子的衣袖,問道:“庚兒!慕氏跟前養著的那個幹兒子,跟她到底什麽關係,你知不知道?”


    謝長庚看了母親一眼:“娘此話何意?”


    謝母壓低聲:“我聽說,那孩子和慕氏生得有些像。娘就尋思著,會不會是慕氏自己的種?否則,非親非故,她年歲也不大,又不是鐵定不能生養,怎麽就會把這麽一個認養的兒子當寶貝似的帶在身邊?便是當真要抱養,誰不是挑不知事的養,會像她,領這麽一個半大不小的帶回家?”


    她的臉上,露出疑慮的神色。


    “娘尋思著,會不會那孩子就是慕氏自己和別人生的野種,欺負你老實,帶回來養,卻跟你說是認的幹兒子!庚兒,你可千萬要擦亮眼睛,不能……”


    “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哪裏聽來的這些?”


    謝長庚突然大喝了一聲。


    謝母嚇了一大跳,愣住,回過神來,見兒子麵露怒容,小聲嘀咕:“你別管哪裏聽來的。反正娘是為了你好!娘怕你吃虧,想到了,這才提醒你的!你這是怎的了,和娘這麽說話?”


    謝長庚定了定神,極力抑下胸中湧出的一陣煩悶和無名的怒氣。


    “娘你多慮了!絕無此事!”


    他頓了一下,語氣加重。


    “你憑空詆毀慕氏,外人若是知道,等同兒子蒙羞,這個道理,娘你難道不懂?往後,無論是人前,抑或人後,休要再提半句如此的荒唐之言!”


    兒子神色之嚴厲,前所未見。謝母一時膽怯,再不敢說什麽了,忙道:“娘知曉!怎會出去亂說?不是怕你吃虧,這才私下提醒你嗎?”


    “你最近天天的忙,人都見不著,肚子餓了吧,鳳兒……”


    “好端端的,娘你怎會想到那孩子?是不是你跟前的人提及?”謝長庚打斷了母親的話,忽問。


    謝母一愣,急忙擺手:“沒有沒有!你莫冤枉鳳兒!她半句也沒說慕氏不好!是娘自己忽然想了起來,叫人去打聽,知那孩子眉眼生得好,和慕氏竟有幾分像,娘就自己胡思亂想了起來。”


    “娘,你代兒子轉告戚氏,還有她跟前那個伺候的……”


    他一邊說,一邊轉身走到門後,突然,一把打開了門。


    門外,正趴在門上的秋菊忽聽到似要提及自己,愈發豎起耳朵,毫無防備,“噗通”一聲,一頭摔進了門檻,抬起頭,見謝長庚站在麵前,兩道目光冷冷地盯著自己,臉色發白,顧不得疼痛,慌忙爬了起來,跪著,不住地磕頭,結結巴巴地說:“方才是戚娘子聽說大人回了,做了宵夜,命奴婢來問一聲……”


    謝長庚說:“去告訴戚氏,說是我的提醒。此事,我不管初衷怎樣,到此為止!我不想再聽到半句捕風捉影之辭。”


    “是,是,奴婢這就去說!”


    秋菊從地上爬了起來,慌慌張張地退了出去。


    謝長庚慢慢地轉過頭,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氣,對自己母親說:“娘你歇著,兒子還有事,先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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