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熙兒一直忙著拔草, 耗了他許多的力氣, 本就很是疲倦,現在放下了心, 很快便真的睡了過去。


    慕扶蘭望著身畔沉沉睡去的嬌兒,慢慢地也閉上了眼睛。


    天亮了, 初夏清晨的藥廬裏,空氣中漂來一縷淡淡的煎藥的苦香。熙兒還在睡夢中, 慕扶蘭輕手輕腳地起身, 出了房門。


    侍女已在門外等著了, 看見慕扶蘭出來, 立刻走過來低聲說道:“早上我把煎好的藥送去後, 照翁主的吩咐,拐回去悄悄留意了下。世子喝了幾口, 把剩下的都倒了。”


    慕扶蘭的心中疑慮頓時解了,也沒說別的,隻吩咐她叫人收拾下, 預備今天回城, 自己來到藥廬前頭, 叫人請來齊王府的管事, 說:“我今日便回了。回去後, 叫醫丞來此替我。你照顧世子, 叫他保重身體。”


    管事臉上立刻顯出不情願的神色,懇求道:“方才我去看世子,他病況還是沒有痊愈, 我正想請翁主再過去看下。世子從小體弱,這回是聽聞藥翁有神醫之名,一片誠心,不顧路途迢迢,來此求醫。王妃原是不肯的,是世子心誌堅定,這才放他來的,臨出門前,對我再三地叮囑。尋常醫丞過來,我怕應對不了。翁主師從神醫,神醫不在,就勞煩翁主再多留兩日,等世子的情況好些再走。”


    慕扶蘭道:“我知你忠心。隻是一來,世子這兩日的病,其實很是尋常,醫丞足以應對。二來,勞煩你也轉告世子,他自己若是不遵醫囑,不好好吃藥,莫說是我,便是藥翁在,怕也無濟於事。”


    管事一愣:“翁主此言何意?”


    慕扶蘭道:“你自己問他便知。”


    管事怎知趙羲泰倒了藥,在他眼裏,世子的病無論大小都不是小事,藥翁不在,就要藥翁的弟子看,別人他怎放心。隻是此刻也聽了出來,她的語氣仿佛沒有回旋的餘地了,遲疑了下,正要轉身去往後頭,聽見身後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之聲。


    管事回過頭,見趙羲泰匆匆而至。


    他來得仿佛很急,停下腳步,人還微微喘息,避開管事伸來要扶自己的手,叫他離去。


    管事無奈,隻好走了。


    門口隻剩慕扶蘭一人了,趙羲泰不顧自己氣還沒喘平,上前道:“方才見你的侍女在收拾東西,你今日便要回城了?不如我也隨你一道回吧,這裏風光雖好,隻是有些冷清……”


    “世子,送去的藥,你有吃嗎?”


    慕扶蘭反問了他一句。


    趙羲泰起先一愣,隨即仿佛明白了什麽,神色一僵。


    大約兩個月前,慕扶蘭見惡於謝長庚,被他從河西送走回長沙國的消息,傳至上京。


    趙羲泰當時人在上京,欣喜不已,立刻決定去長沙國。


    從前的宮中玩伴慕扶蘭,這些年於趙羲泰而言,便如種在他心底裏的一個幻象,他時常會想起她。但是倘若再無相見的機會,這一輩子,大約也就隻是一個幻象罷了。


    但是去年,他卻和她在上京再次相遇了。


    多年不見,心底裏的幻象,突然變成了一個活生生的美人,出現在了他的眼前。


    趙羲泰從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再也無法忘懷。隻恨再遇太晚,自己當年沒有搶在謝長庚之前娶她為妻,現在好不容易得知她又回了長沙國,他怎會放棄這個能和她靠近的機會。


    哪怕他現在做不了什麽,隻要能常常看到她,便也是莫大的安慰。


    他的借口,自然是求醫。


    他的母親對藥翁的醫術並不如何相信,更不放心讓他自己出遠門,起先不肯放,說他真要求醫,派人去把藥翁請來便是。


    趙羲泰怎會屈服,道自己從小到大,被拘得如同囚徒,這次想要出門,既是求醫,也是散心,若是不放,他就再也不治病了,生死由命,反正自己活著也是無趣。齊王妃拗不過兒子,這才答應了下來。沒想到到了之後,病情起色,固然可喜,但他發現自己好似沒什麽機會能和她見麵,於是趁著藥翁下山,前夜睡覺之時故意不去蓋被。


    雖已是初夏的季節,但山上本就夜涼,且他從前在王府時,往往要到春末屋裏才停了取暖,便是此刻,蓋的也還是絲綿暖被。一夜下來,第二天便感到不適,故意說重病情,打發管事入城,終於如願請來了慕扶蘭,又怎舍得這麽快就讓她回去?


    慕扶蘭注視著趙羲泰說:“世子,你遠道而來,身子金貴,倘若在我長沙國有個閃失,王兄不好向令尊交代。你這趟過來,長沙國上從我的王兄,下至此處的仆役,人人以你為重,盡心盡力,盼你病情早日起色,你卻做出如此荒唐之事。我不回,還留下再做什麽?”


    她說完,邁步要走。


    趙羲泰慌忙將她攔住。


    “全是我的錯!我不該騙你!我向你坦白便是了。我這病也是我自己凍出來的!我這趟過來,除了想求醫,就是想再見你的麵!來了這麽久了,我除了這個法子,想不出該怎樣才能再見到你……”


    慕扶蘭看著他,微微蹙眉。


    趙羲泰的臉漲得通紅。


    “我錯了。你看在小時候咱們就認識的麵上,原諒我這一次吧。下回我再不敢騙你了。”


    慕扶蘭沉默了片刻,說道:“罷了,此事就這樣吧。你按時服藥,我回去就叫醫丞過來。”


    “翁主留步!”


    趙羲泰望著她的背影,忽又喚了一聲。


    “翁主,我這趟過來,其實還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和你說,是和謝長庚有關的事!”


    慕扶蘭略一遲疑,停住了腳步。


    趙羲泰快步走到她的麵前。


    “你以為太後對這個姓謝的有多放心?她現在不過是要用人罷了。隻要能有可替的英才,姓謝的遲早完蛋!”


    他看了下左右,壓低聲。


    “翁主,我是真的把你當自己人,便不瞞你了。我父親如今不但正在替朝廷物色人才,以期日後分憂,也派人潛往河西在刺探情況了。謝長庚以對抗北人為由,暗中積草屯糧,收買人心,僭越份位,河西將士知他而不知朝廷與太後,凡此種種,無不大逆。等證據拿到了手,遞到太後麵前,何愁扳不倒他?等他完蛋了,你盡管放心,日後,我父王必能保你長沙國平安無虞!”


    齊王倘若真的如他表麵那樣中庸,後來也不可能獨當一麵,幾乎取代朝廷的位置和謝長庚為敵。


    他在暗中延攬人才,對這一點,慕扶蘭絲毫沒覺意外。


    朝廷已經日落西山,國事被外戚把持,到了這地步,但凡有點能力和野心的人動起心思,並不奇怪。


    她沒想到的是,齊王為了除掉謝長庚,竟已派人潛去河西搜集證據了。


    前有張班,後是齊王,便是劉後,對謝長庚恐怕也未必真的是全然放心。


    但謝長庚的處境,無需她來替他擔憂。


    她看著趙羲泰,笑了起來。


    “世子,多謝你坦誠相告。隻是我不明白,即便謝長庚倒台了,你父王又憑什麽在劉後那裏保我長沙國的平安?”


    趙羲泰說:“翁主,我早就已經替你們想好了。你們長沙國和謝長庚聯姻多年,早察覺他圖謀不軌。正是因此,這些年才與他離心不合。等我父王有了證據,到時候你們出麵,聽從我父王的安排,協助指證,則勝算更大。等除掉了他,劉後能用的人,也就隻有我父王了,劉後又能奈你們若何?”


    “隻要你們願意投靠,我就替你們引薦!父王求賢若渴,你們長沙國人傑地靈,隻要肯真心投靠,我父王定會欣然接納!”


    “日後,莫說那個姓謝的巨寇,便是別的什麽人——”


    他頓了一下,意有別指。


    “隻要是和你們長沙國有仇的,無論是誰,你們想報仇,也不是不可能。”


    趙羲泰說著,朝她走去。


    “翁主,你的姑母曾貴為皇後,你天生高貴,當初被迫嫁給那個姓謝的,受了莫大的委屈。等日後姓謝的死了,你徹底擺脫了他,我便娶你為妻!”


    “我來此之後,聽聞君山有神明。我趙羲泰願對神明起誓,今日此刻,說的每一句話,都出自真心。倘若有半句虛言,叫我日後不得好死!”


    他停在了她的麵前,凝視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慕扶蘭說:“蒙世子高看,但世子的婚配,自有安排,絕不會是我長沙國。”


    “你是擔心我父王和母妃嗎?你放心,等我的病好了,你耐心等我,遲早我自己一定能做主的!”


    “對了!”他仿佛想起了起來。


    “你若嫁我,你的義子熙兒,日後我也會視他如同己出!”


    他神情激動,說著朝她伸手過來。


    慕扶蘭往側旁讓了一讓。


    “趙世子,你對我的用心,我很是感激,但我對你沒有半點非分之念。婚嫁之言,往後請世子勿再提及,免得徒增困擾。我先回城了,世子你好生養病。”


    她邁步而去。


    趙羲泰望著她的背影,難掩目光中的失落,怔怔地立了片刻,又追了上來。


    “罷了,你既不願,我不說這個便是了。隻是我方才的那個提議,對你長沙國有百利而無一害,你大可不必因我而拒絕。”


    投靠齊王,包含了兩層意思。


    除了日後配合指證謝長庚之外,等到齊王謀事,長沙國自然也要貢獻錢糧和人力,以此換取庇護。


    “你相信我,如今時局敗壞至此地步,除了投靠我父王,往後你們真的沒有更好的路子了,我不會害你的。我是為了你們好,才和你說了這些的!”


    趙羲泰望著她,目光裏露出焦急之色。


    慕扶蘭停步,沉吟了片刻,向他道謝:“多謝世子良言,我很是感激。隻是此事並非小事,我也做不了主,我會轉告王兄,予以回複。”


    趙羲泰道:“好,我等著!”


    慕扶蘭朝他微笑點頭,隨即離去。


    侍女將東西收拾了,慕扶蘭叫阿大服侍好趙羲泰的藥,自己便帶著熙兒下了山。


    山腳下,橫貫路口,紮了一排暫時立起的營房,趙羲泰的隨從,都住在這裏。


    慕扶蘭快要下到山腳之時,聽到近旁傳來一道聲音:“翁主留步。”


    慕扶蘭轉頭。


    山道旁的一叢樹木之後,忽然鑽出來一個趙羲泰隨從打扮的人,朝著自己恭恭敬敬地見禮,隨即靠過來,壓低聲道:“張內史有一信,命小人帶給翁主。”


    慕扶蘭頓悟。


    這是張班的人。


    她略一沉吟,叫隨從先帶著熙兒下去,自己停在原地,等近旁無人了,說道:“拿來吧。”


    那人看了下左右,從懷裏掏出一信,遞了過來。


    慕扶蘭拆開信。


    原是張班也知道了她被謝長庚給趕回長沙國的消息,很是不滿,信裏指責她不守信約,要她盡快想辦法,回去繼續幫自己做事。字裏行間,隱含威脅,道她若就此作罷,他便不讓長沙國好過。


    慕扶蘭看完,把信還給那人,說:“又不是我不想,是他要趕我走,我有什麽辦法?你告訴張內史,叫他別忘了,他收了我們那麽多的好處,先前替我們在太後麵前,也說了不知道多少的好話,早就和我們長沙國是自己人了。他要是故意讓我們不好過,他也別想好過。”


    那人一愣,遲疑了下,勉強道:“請翁主好歹給句明話,否則叫我如何回複內史?”


    慕扶蘭說:“罷了,你不過是個傳信的,我也不想叫你為難。除了我方才那幾句,你再替我轉告,說來日方長,我記著呢,叫他多些耐心,有證據了,我定會告知他的。”


    那人無奈,怕被人發現,也不敢停留太久,收回信,匆匆閃身而去。


    慕扶蘭看著那人背影消失在了山道旁的樹叢後,繼續下山到了渡口。


    熙兒已經上了船,正靜靜地坐在船艙裏,見慕扶蘭入內,叫了她一聲“娘親”。


    將近正午,船停在湖邊,曬了半日,艙裏有些悶熱。


    慕扶蘭叫侍女推開一扇窗戶,將熙兒抱坐到自己的膝上,取手帕,替他擦拭額頭冒出的一層細汗。


    船行至水麵,涼風習習,艙裏漸漸涼爽了下來。


    慕扶蘭見他一語不發,坐自己懷裏,雙眼望著水麵,仿佛在出神地想著什麽,便問他:“肚子餓嗎?要不要吃糕點?”


    熙兒搖了搖頭,忽然問道:“娘親,巨寇是什麽意思?謝長庚是誰?”


    慕扶蘭一時怔住。


    熙兒說:“早上我醒來,他們說要走了,我就去找娘親,聽到了那個世子和娘親說的話……”


    “他是個很壞的人嗎?為什麽你們都想要他死?”


    熙兒仰臉,睜大一雙眼睛,望著慕扶蘭問道。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辟寒金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蓬萊客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蓬萊客並收藏辟寒金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