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仰望了一眼半山那座在夜色裏被掩體遮得幾乎辨不出輪廓的建築, 帶著車上拿下的東西,步伐迅捷地登階而上, 最後幾乎成了幾步並作一步, 終於到了設在大門口的內崗前。


    值班的衛兵告訴他,她還沒上來,現在應該還在下麵。


    男子立刻轉身, 改而沿著右側一道通往防空洞的台階,快步而下。


    路燈照著他腳下一級一級的台階。天地靜闃而默然,濃密的樹蔭裏, 仿佛連聲蟲鳴也無, 耳畔隻有自己腳上皮鞋鞋跟落地發出的匆匆的步履之聲。


    當終於走到了通往內裏的那個通道口時,男子卻又忽然停住腳步, 低頭, 再一次地審視自己。


    和她分開, 已經過去了將近五個月。


    為了這一次的見麵, 他在動身來重慶之前,不但去理了一直沒動過的頭發,剛才還抹了點許久沒用的發油, 好讓發型更加精神, 也更加有型。


    他沒有穿正式的軍裝。身上是件合體的派力司軍綠襯衫, 係一條暗灰色的領帶, 外穿挺括的美式凡立丁軍用翻領夾克,配套的褲子也熨得沒有半點折痕,就仿佛剛從衣架轉到了他挺拔的身體之上。


    他知道自己這樣的打扮, 會比穿軍裝顯得更要瀟灑。


    雖然她從來不說,但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他就有了一種直覺。


    她就是喜歡自己英俊的模樣。


    能一次次地得到她的心軟和原諒,說不定,自己的這張臉,也是立下過幾分功勞。


    他用空著的那隻手,再次正了正領帶,又掏出一塊雪白的手帕,擦了一遍動身來這裏前已擦過的皮鞋。


    確定自己從頭到腳,完美得沒有半點缺陷了,這才邁步,朝著裏麵繼續走去。


    孟蘭亭還在望著照片上的那個人,出神了許久。


    她忽然如此的想再見到他的麵。


    當整個人終於可以稍稍放鬆些下來後,這樣一個靜謐的初夏的深夜裏,獨處著的她,心中的這個念頭,是如此的強烈,又是如此的折磨人。


    甜蜜又酸楚。


    孟蘭亭的指,輕輕地摸了摸報紙照片上的他的臉。


    不早了,該回到上麵,去休息了。


    她將那份報紙小心地折好,正要放回到報紙架子上,忽然,聽到外麵起了一陣橐橐而來的矯健的腳步之聲。


    因為身處防空洞,又是夜深人靜的時分,走在通道上的腳步聲,自然被愈發地放大,聽起來分外清晰。


    這裏有著森嚴的守衛,她無需擔心安全。


    但是這麽晚了,會是誰又下到這個地方來?


    那腳步聲來得很快,幾乎徑直地朝著她這間辦公所在的方向而來,隨即停了。


    仿佛停在了門前。


    孟蘭亭忽地想到了一個人,心口猛地跳了一下。一時又覺得不敢相信。


    怎麽可能這麽巧。


    她思念著他,他竟然就這樣地來了。


    西南那邊的戰事雖告了終結,但還有許多事情在等著他處置。以她原本估計,最快也要這個月底,他或許才能回來。


    而現在,不過才過去了一個星期而已!


    “孟小姐,我能有幸得到您的憐憫,接受一個對您懷著無比傾慕和至深愛戀的人的求婚嗎?”


    就在這時,她聽到身後傳來一道說話的聲音。


    是個男人。聲音低沉,音色帶著些微的磁性,聽起來,是如此的熟悉。


    孟蘭亭猛地回頭,看到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


    馮恪之就站在門口,一手背後,雙眸緊緊地凝望著自己,唇邊帶著微笑。


    他的頭發整齊而有型,充滿男子魅力的短密發腳,緊緊地貼在他英俊的麵頰耳畔兩側。他穿了身挺括的便裝式軍用夾克,腳上皮鞋錚亮,含笑望著自己,站在那裏,英俊得幾乎讓人透不出氣來。


    孟蘭亭一時竟失了反應,一動不動。


    馮恪之邁步朝她大步走來,走到她的麵前,單膝下跪,剛才一直背在後的那隻手,向她伸了過來。


    他的手上,握了一束美麗的,花瓣上還帶著晶瑩露珠的深紅玫瑰。


    “孟小姐,我愛你。”


    他將那束玫瑰,舉到了她的麵前,仰臉凝視著她,一字一字地說道。


    孟蘭亭被巨大的驚喜和感動擊中,眼睛裏,已是淚光閃爍,低頭,定定地望著他。


    馮恪之輕輕拉住了她的一隻手,將玫瑰花放到了她的手上,又低頭,從夾克胸前的上衣兜裏,掏出了一張紙。


    這是一張褪了紅的,看起來有些年頭的老紙了。


    他小心翼翼地將它展開,再次抬頭,將它舉到了她的眼皮子底下。


    孟蘭亭認了出來。


    這竟然是多年之前,自己持著來到上海去找馮家人的那張舊庚帖。


    帖子上,分別有著馮恪之和她的生辰八字,還有那一列顯眼的“五行合庚,陰陽相屬,天造地設,馮孟姻親”。


    她隻記得,當時自己初到上海,人生地不熟,才下火車出了車站,這庚帖連同別的行李一道被人給搶走了。


    後來馮令美雖然幫她追回了部分書籍,但庚帖,一直沒了後文。


    她以為早就沒了,也沒有在意。都是那麽久遠之前的事情了,她本來早就已經忘記。


    怎麽也沒想到,多年之後的今天,毫無準備地,突然竟又看到這張庚帖再次出現在了自己的麵前。


    隻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庚帖好似從中曾被撕為兩半,現在粘貼了回去,而且上頭還多了點髒痕。看得出來,已經仔細地擦拭過了,但那痕跡還是依稀可辨。


    孟蘭亭的目光,從庚帖轉到還跪在自己麵前的馮恪之的臉上,驚訝地看著他。


    “蘭亭,我向你坦白。你應該還有印象,很早之前,你剛來上海的時候,庚帖失落。其實後來,它就轉到了我八姐那裏。那天被我看到了,我隨手把它給撕了,還……”


    他頓了一下,改口。


    “是我有眼無珠,我錯了。就像四年前你臨走前,在打給我的那個電話裏說的那樣,從前的我,真的是被家人給寵壞了。從小到大,沒有什麽是我得不到的東西。所以一旦遇到挫折,我就習慣用我最惡劣的方式去表達我的不滿。包括我那遊戲人生的荒唐的幾年光陰,還有遇到你之後,從你這裏得到打擊,我就拿我最惡劣的態度,去發泄心裏的不滿。”


    “其實早幾年前,你去美國之後,我就把它從八姐那裏拿了回來。”


    “蘭亭,那次結婚前,我分明是知道的,你並不是那麽願意嫁給我的。畢竟在那之前,你還曾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以你的性格,才那麽幾天的功夫,你怎麽可能突然又回心轉意願意嫁給我了?”


    “你還記得那天周教授夫婦帶著你來我家吃飯的情景嗎?你在書房裏,我進去找你說話。當時本來是想問你,你是不是真的自己願意嫁給我的。但是話要出口的那一刻,我卻突然又不想問了。”


    “我有點害怕,不想從你嘴裏聽到什麽我不想聽的話。所以我當時又走了。”


    “當時我告訴自己,你是因為有了那一夜的事,終於被我的姐姐們給勸服,願意嫁給我了,所以我就當做什麽不知道,心安理得地和你結了婚。”


    “怪我太蠢了,自欺欺人。”


    “你嫁我,分明受了那麽大的委屈,後來我卻一點也不肯體諒你,隻顧自己生著氣……”


    馮恪之的眉宇之間,充滿了懊惱和自責的神氣。


    “以前的我,真的是太混蛋了。”


    “當初我有多瞧不起這張庚帖,現在對它的寶貴之心,就有多重。蘭亭,你是這麽的完美,我何德何能,可以得到你的青睞。我真的慶幸,要不是我爹當年替我早早地定下了你,就憑我馮恪之的這個德性,怎麽可能有這樣的運氣,這輩子可以得到你?”


    “蘭亭,說真的,之前通信的那幾年裏,我無時不刻盼著能收到你的消息,卻又總在擔心,哪天萬一你在國外有了合適的人,不要我了,收到你回寄給我的那份離婚書……”


    他頓了一下。


    “我真的太蠢。幸好你不和我計較,對我總是那麽的好。但是我始終還是欠你一個求婚。”


    他依然單膝跪在她的腳前。


    “我馮恪之,帶著你父親和我父親當年替我們定好的婚約憑證,今天正式向你求婚。”


    “孟小姐,你願意嫁給我,做我馮恪之的妻子嗎?”


    “讓我有幸在餘生裏得你相伴。也允許我得到機會,盡我最大的心,去愛你,照顧你的餘生?”


    他仰臉凝望著她,雙眸一眨不眨,聲音低沉而誠摯。


    熱淚再也抑製不住,奪眶而出。


    孟蘭亭用力地點頭,哽咽著說:“我願意。”


    她拉他起來。


    馮恪之笑了,雙眸變得神采奕奕。


    他順勢從地上站了起來,將她擁入懷中,低頭,愛憐地吻去她臉上滾落的淚珠,兩人雙唇,緊緊地貼在了一起。


    良久,幸福而甜蜜的親吻終於結束,馮恪之牽著孟蘭亭,走出了防空洞。


    天地靜謐無聲,夜風溫柔拂蕩。


    浮雲散,星輝起,明月照人頂。


    相愛的兩顆心,更是彼此相貼,怦然跳動。


    馮恪之緊緊地牽著孟蘭亭的手,帶著她,邁著輕快而堅定的步伐,朝上而去。


    就像星月亙古相伴,眼前人永遠是心上人。


    他們的心,從今往後,也再不會分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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