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 孟蘭亭隨了周教授從蘇州回上海,和同行之人作別後回去, 意外地發現, 周家的客廳了,竟然坐著兩位不速之客。


    憲兵司令部的司令楊文昌和張奎發,兩人來訪, 周太太陪在一旁。


    看到孟蘭亭隨了周教授進門,不止楊文昌和張奎發麵露喜色,連周太太也鬆了口氣的感覺。趁著他兩人畢恭畢敬地見周教授, 周太太借幫孟蘭亭拿行李的機會跟進了屋, 低聲說:“他倆中午就來了,問我你什麽時候回, 我說你中午的火車, 大約傍晚回, 他們要是不介意, 可以留下來等。”


    “我隻是隨口客氣罷了,沒想到他倆竟當真,坐了一個下午, 我還給他們做點心吃。”


    周太太對憲兵司令部的固有印象始終無法完全消除, 語氣有點抱怨。


    “這兩人提了一大堆東西來, 客氣倒是客氣得很, 就是怎麽有點憨頭。我都不知道暗中提醒幾次了,就是不走。問找你什麽事,又不說。”


    周教授已經進了書房, 孟蘭亭從屋裏出來,和兩人打招呼。


    楊文昌趕緊從椅子上站起來,臉上帶笑,寒暄了幾句,說:“孟小姐,鄙人今天來訪,是代表憲兵司令部上下兩千官兵,向孟小姐致以最高的謝意!倘若不是孟小姐的幫助,我們憲兵司令部也不可能獲得這樣的榮耀!”


    孟蘭亭正要開口,一旁,張奎發唰地展開一聯碩大的紅紙,上頭用毛筆寫了醒目的“致謝書”三字,下麵密密麻麻,全是憲兵團夜校班學生的簽名。


    “孟小姐請看!這是我們憲兵的集體簽名!倘若不是擔心人來得太多影響到了孟小姐,他們原本都要一道來的!”


    張奎發雙手遞過紅紙。


    孟蘭亭一頓,接了過來,放好,道謝,又自謙一番。


    楊文昌又說:“我聽馮參謀講,孟小姐決意不再執教我們司令部的夜校了?馮參謀對此很是體諒,特意叮囑我,孟小姐執教辛苦,叫我不必再來煩擾孟小姐了。但孟小姐有所不知,請看——”


    張奎發立刻又從公文包裏掏出另一張紙。


    這是一份敲著鮮紅印章的公文。


    “孟小姐請看,這是今天上頭剛下發到各省市機關部門的文件,要求全體部門高度重視夜校學習之重要性與必要性,利用業餘時間,提倡新風,移除舊弊,自我提高。其中,我司令部更是以榜樣而名列其上,不日將會有兄弟部門前來取經學習!”


    張奎發說。


    楊文昌接:“孟小姐,實不相瞞,值此關鍵時刻,這消息於我猶如當頭霹靂,孟小姐若是不來,我夜校班何去何從?憲兵團的兄弟們得知,更是自責無比,恐怕自己太過粗魯蠢笨,這才令孟小姐萌生去意。這也是我今日特意上門拜訪的原因。懇請孟小姐看在有教無類的份上,倘若能夠撥冗,考慮繼續執教我們憲兵團的夜校,將是我們全體官兵之莫大榮幸!”


    “孟小姐,您再看!”


    “呼啦”一聲,張奎發變魔術一樣,又一次從對著孟蘭亭展開了一張和第一張相同大小的紅紙,隻不過,上頭的毛筆字變成了“請願書”,下麵也密密麻麻地簽了許多人的名字。


    “孟小姐,這是我們憲兵團全體官兵的請願書,以千萬分之誠意,懇請孟小姐重新考慮!”


    一旁周太太,被張奎發從包裏掏出來的一套一套的東西看得是目瞪口呆。


    孟蘭亭沉默之時,身後傳來話聲:“蘭亭,難得他們勤奮向學,你的課,證明對他們也確實大有裨益,我建議你可以考慮繼續執教。係裏太忙的話,我幫你調整課目。”


    周教授鼻梁上架著眼鏡,手裏拿著一本書,打開門,站在門口說道。


    “是!是!教授您說得太對了!鄙人萬分感謝您的理解和支持!”


    楊文昌感激不已,點頭哈腰。


    周教授點了點頭,拿著書,關門又進去了。


    “孟小姐?”


    楊文昌和張奎發小心地看著孟蘭亭。


    孟蘭亭想起那天晚上自己對馮恪之提出終止執教時,他的那一番應答,心裏感到鬱悶無比,隻好點了點頭,說:“謝謝憲兵團官兵對我的認可,好吧,我可以再試著教一段時間看看。”


    楊文昌和張奎發大喜,仿佛唯恐她又改變主意,對望了一眼,屁股立刻從粘了一下午的椅子上站了起來,和周太太道了聲別,不顧周太太追著要他們把東西拿走,疾步如飛,轉眼就不見了人。


    楊文昌和張奎發走後,當晚,孟蘭亭替周教授整理這幾天會議紀要之餘,越想越是氣惱。


    好不容易找了個機會避開,他又這樣打上門來。


    氣他厚顏無恥,更氣自己性格優柔,做事總是顧東顧西,做不到隨心所欲,說一不二。


    分明知道是馮恪之的指使,偏偏自己又扯不開臉麵,無法斷然拒絕。


    一夜氣得簡直飽腹,第二天沒精打采地去了學校,經過那片選定為新圖書館建造地址的空地,遠遠看見一群工人在邊上搭建圍棚,知道應該快要破土了,邊上吸引了不少學生,站在那裏議論紛紛。


    孟蘭亭目不斜視地從旁走了過去,去往辦公室。


    胡太太等人已經到了,正坐在位子上,一邊做事,一邊閑聊。見孟蘭亭來了,胡太太說她臉色不大好。


    孟蘭亭說昨晚睡得晚了些。


    胡太太關切地叮囑她多喝熱水。


    “……校務長正在向全校廣泛征集新館的名字,到時擇選一些,請鍾小姐最後定奪。往後,鍾小姐的名字就和咱們之大的圖書館聯在一起了,實在是風光。”丁女士繼續聊著天,口氣有點羨慕。


    “鍾小姐不但歌唱得好,也是有錢啊,難得還肯做這樣的善事。”另一位太太說。


    胡太太忍不住嗤笑了一聲:“你們竟然還不知道?”


    她的語氣,一下勾出了丁女士等人的好奇,立刻追問個中隱情。


    胡太太說:“鍾小姐就算再有錢,又怎麽可能拿得出這樣一筆巨款?外頭到處在傳,說那筆錢,其實是馮家的九公子出的。”


    眾人恍然,紛紛點頭:“我就說嘛,鍾小姐怎麽可能拿出這麽多錢捐款?原來這樣,那就不奇怪了。”


    “馮家的那位九公子,為她一擲千金也就罷了,竟還考慮得這麽周全,要替她掙一個好名頭。”


    “孟小姐,馮公子不是替你們數學係也設立了獎學金嗎?聽說你也在憲兵司令部教夜校。馮公子的事,你知道的應該比我們多吧?”


    孟蘭亭停下手中的筆,抬頭微笑道:“馮公子熱心助學,作為答謝,我是周教授派去那裏暫時執教的,對他的了解,並不比你們多多少。”


    “快上課了。我先去了。”


    在女同事表示惋惜的聲音裏,孟蘭亭拿了教案,起身出了辦公室。


    這一天過得有點魂不守舍,傍晚回去之後,因晚上要去上夜校了,才打起精神做著準備。


    馮恪之沒有露麵,來接她的人,改成了老閆。


    老閆說,大姑奶奶夫婦明早要離開上海了,晚上有個宴會,把九公子叫了過去,所以自己代替他來接送孟蘭亭。


    老閆來得早了些,孟蘭亭到達憲兵司令部,比平日要早,離上課還有二十分鍾。


    楊文昌也在,接了孟蘭亭進去,送到那間為她特設的兼做休息的辦公室裏。


    孟蘭亭請楊文昌自便,自己坐著,默默溫了一遍晚上要講的內容,見離上課隻剩十分鍾了,打算早些過去。起身出來,經過附近的水房時,聽到一排水龍頭前,飄出幾個憲兵說話的聲音。


    “……快點,剛才看到孟小姐已經來了,去了辦公室!趕緊把臉和手洗洗幹淨去上課了!別說遲到,上次董老幺跑完操,一身臭汗地坐那裏,被張秘書聞到,也扣了錢!”


    “唉——”另一個憲兵歎氣。


    “我天生腦子笨,孟小姐教得再好,我也是聽天書。幸好有錢可拿,就當是在賺外快了!”


    孟蘭亭一怔,停下了腳步。


    “哎,你麽說,鍾小姐不是馮長官的女朋友嗎?馮長官現在又追求孟小姐,這什麽意思?”


    “你傻啊,這都不知道?馮長官那樣的家世,怎麽可能會娶鍾小姐進門?鍾小姐當情人,孟小姐就是家裏做太太的那位了。”


    幾人發出一片羨聲。


    “朱彪,你怎麽不說話?比賽拿了第一,馮長官說到做到,前幾天包了大新書寓,聽說你沒去?你傻啊!我是想去都沒得去!”


    “他和咱們不一樣,他啊,日後是幹大事的人……”


    幾人拿朱彪打趣,嘻嘻哈哈地關了水龍頭,急匆匆往教室趕去,冷不防看到孟蘭亭就站在路邊,全都嚇了一大跳,停住腳步,相互看了一眼。


    有人咳嗽了一聲,幾人齊齊叫了聲孟小姐,抬腳就跑。


    “朱彪,你留下!”


    孟蘭亭叫了一聲。


    朱彪停住,看著孟蘭亭朝自己走了過來,眼睛盯著地麵,不敢看她。


    “剛才你們說的,是什麽意思?”


    孟蘭亭和顏悅色地問。


    朱彪臉立刻漲得通紅:“孟小姐,我沒有去大新書院……”


    “我不是問這個,”孟蘭亭微笑,“我是聽你們說什麽上課發錢扣錢。是什麽意思?”


    朱彪吭吭哧哧:“孟小姐……我真的不能說……”


    “你要是有顧慮,那我問你好了,要是對,你點個頭就行。”


    朱彪仿佛鬆了口氣,點頭。


    孟蘭亭想了下,問:“是不是你們的馮長官給你們發錢,讓你們來上我的課?”


    朱彪終於點頭,看了眼孟蘭亭的臉色,趕緊又說:“孟小姐你別難過。一開始我們是不大樂意,但後來就自己願意了!現在就算馮長官不發錢,我也會來上課的!上了你的課,我真的學了很多以前不知道的東西!”


    孟蘭亭含笑點頭:“謝謝你朱彪。你去吧,我沒事了。”


    朱彪朝她躬了個身,匆匆而去。


    孟蘭亭站在原地,出神了片刻,張奎發找了過來:“孟小姐,你在這裏呀?剛才我去辦公室接你,不見你人……”


    孟蘭亭回過神,笑了笑,走了過去。


    ……


    孟蘭亭按照準備好的教案上完了課,在張奎發的陪同下回往休息室,準備取自己的包離開,快到時,聽到前方傳來一個女人的叫罵之聲。


    “……這就是那個女人的房間是不是?好啊,那個不要臉的東西!以前還在外頭拈花惹草,現在好了,是覺著自己就要升官了,膽子也大了,竟然把人弄到司令部裏了!以為能瞞得過我?什麽夜校教師!騙鬼呢!她人呢!在哪裏上課?我是你們的司令太太!你們誰敢攔我!放開我,我要過去——”


    孟蘭亭停住了腳步。


    前頭不遠之外,就在那間辦公室的門外,幾個衛兵正攔著一個穿著旗袍的婦人,不讓她過來。婦人十分憤怒,一邊舉起手裏的皮包,胡亂打著麵前的人,一邊嘶聲力竭地高聲叫罵。


    張秘書大驚失色,飛快看了眼孟蘭亭,慌忙跑了上去,大聲喊道:“楊太太!你胡說八道什麽!趕緊的,還不快把太太請出去!”


    衛兵起先忌憚她的身份,不敢用強,得了吩咐,幾人立刻將楊太太胡亂抬了起來,飛快朝外送去。


    楊太太拚命掙紮,竟讓她掙脫了出來,回頭看見了孟蘭亭,大怒,一邊指著她的方向,一邊頓腳大罵:“我看見你了!你別跑!就是你這個小狐狸精……”


    “你給我住口!”


    楊文昌聞訊,急匆匆地趕來過來,見自己的太太竟跟到了這裏,對著孟蘭亭在大放厥詞,嚇得臉都白了,一個箭步上去,一把捂住了太太的嘴,死命拖著就要往外去,被太太回嘴,一口咬住手腕,頓時勃然大怒,“啪”的一聲,狠狠抽了她一個耳光。


    楊文昌平日懼內,尤其從前被抓到偷腥後,這幾年,逢太太發作之時,大氣也不敢喘一口,今天卻變得這麽凶惡,楊太太也是始料未及,捂住火辣辣的臉,看一眼走廊上那個腰肢仿佛一掐就能出水的年輕女教師,眼睛發紅,尖叫一聲,撲過來就要和丈夫拚命,被楊文昌一把拽住,壓低聲音:“你個臭婆娘!你知道她是誰的人,聽風就是雨,敢跑到這裏來鬧事?”


    楊太太從未見丈夫如此凶惡,未免驚懼,隻是心裏又憤恨不已,一邊撕打楊文昌,一邊放聲大哭,聽到丈夫在耳邊又說:“這位孟小姐,她是馮家九公子的人。是九公子把她弄這裏來上課的!你他娘的活膩了,想拉我一起死是不是?”


    楊太太一下止住了泣,看了眼孟蘭亭,又看了眼丈夫的眼神,打了個哆嗦,趕緊擦去眼淚,胡亂抹了抹頭發,連掉了的那隻鞋都來不及找,高一腳低一腳地趕到了孟蘭亭的麵前,臉上露出討好的笑,不住躬身賠罪。


    “哎呀孟小姐,全是誤會!是我的錯!怪我瞎了眼,胡說八道!孟小姐你大人大量,千萬別和我計較!”


    “啪”的一聲,楊太太又狠狠地打了自己一個耳光。


    孟蘭亭隻覺滿眼都是荒唐事。


    從發錢給憲兵要他們來上自己的課,到大新書院的包場。從那座銘著鍾小姐名字的圖書館,到此刻麵前這個先倨後恭的司令太太。


    她忽然竟有點想笑的感覺,隻是實在又做不出笑的表情。


    “孟小姐,誤會,實在是誤會,您別見怪——”


    楊文昌也趕緊跟上來賠罪。


    孟蘭亭點了點頭,拿了自己的東西,轉身而去。


    ……


    馮恪之今晚西裝革履,風度翩翩,現場無數人想和他搭訕,可謂大出風頭。


    一個名叫曼麗的頗有姿色的從南京外交部門跟過來的女秘書,更是有意無意地朝他放著眼神,最後端了杯雞尾酒,送到了他的麵前,自己輕輕抿了一口,留下一個淡淡的紅色唇印,再將酒杯,慢慢地遞到他的麵前。


    “馮公子,這杯酒,我總覺得味道不大對勁。你替我品一下?”


    馮恪之接過,聞了聞:“酒裏多了曼麗小姐的唇香,味道自然就不一樣了。”


    曼麗小姐眸光流轉,掩嘴嬌笑:“他們都說九公子風流倜儻,聞名不如見麵,果然很壞呀!我的車壞了,等下結束,勞煩馮公子送我一程,怎麽樣?”


    馮恪之笑道:“今晚怕是沒這個榮幸了。曼麗小姐倘若實在尋不到能送你回去的人,我建議坐外頭的黃包車,也是很方便的。”


    曼麗小姐一頓。


    馮恪之把酒杯放回到她手裏,轉身而去,這時,一個侍者匆匆追了上來,說有他的緊急電話。


    馮恪之來到電話間,漫不經心地拿起電話,喂了一聲:“哪位?”


    “馮公子!不好了!出事了!”


    張秘書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了過來。


    “什麽事?”


    馮恪之一怔。


    “晚上司令太太跑了過來,發了一場瘋,孟小姐大約是被得罪了……”


    馮恪之還沒聽完,一把丟了電話,轉身而去。


    “……我疑心孟小姐大約也知道了你出錢叫憲兵去上課的事……”


    “喂!喂!馮公子你還在聽嗎?”


    “……”


    電話掛在線下,從桌麵垂落,在半空晃晃悠悠。


    張秘書還在聽筒裏喂個不停,馮恪之人已出了房間,疾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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