速射比賽結束後, 下一場開始之前,有個短暫的中場預備時間。


    馮家姐姐們還沉浸在剛才弟弟所帶來的激動裏, 坐一起你一句我一句, 話題自然離不開弟弟。


    三姐回憶往事:“我記得當年咱媽生下小九,家裏可熱鬧了。山上有個鬆雲觀,那裏頭的觀主是個高人, 平常很少下山的,可巧弟弟滿月那天,他下來給人治病, 路過咱們那裏, 爹聽說了,請他進來奉茶, 他看了眼弟弟, 就說咱弟弟天庭飽滿, 額廣人中闊, 這是不求福福自來的好相貌,日後必成大器。如今想起來,倒也不全是在胡謅。”


    姐姐們紛紛點頭。


    七姐說:“可不是嘛!你看今天, 同場那麽多人, 哪個不拔尖?就咱們小九, 一出場, 鶴立雞群。人再多,我也一眼就看到了他!”


    四姐笑眯眯地看了眼乖乖坐著,雙手平放膝上, 沒說一句話的孟蘭亭。


    “我記得當年,爹和孟家叔父替倆孩子定了親事後,隔一年吧,咱們弟弟滿六歲那年,特意請了個洋人到家,給弟弟拍了張照片寄給孟家叔父。叔父收到後,也替蘭亭拍了張照片寄回來。蘭亭那會兒才四歲吧?我看過照片,現在還記得住模樣,頭上別了一對蝴蝶結,小臉蛋粉嘟嘟的,別提多惹人稀罕了。照片現在應該還在爹那裏吧?哪天問問爹去。”


    “對了蘭亭,不知道你們家還有沒有留著我們小九小時候的照片?叔父叔母以前有沒有讓你看過?”


    孟蘭亭心口又是咚地一跳,垂下眼睛,含含糊糊地說:“從前沒聽我父母在我麵前提過……”


    幾個姐姐遺憾地搖了搖頭:“可惜了。小九不但現在模樣好,小時候也很上照的。要是把你們那會兒的照片放一起,那就是金童玉女了。”


    “說來說去,全怪他自己不好,以前渾得實在不像樣,還這麽欺負你!不過你放心,以後有姐姐們給你撐腰,混小子他要是敢再對你有半點的不是,你告訴我們,我們一定替你做主!”


    比起其餘馮家姐姐,馮令美相對和孟蘭亭接觸得多些。她人也細心,見孟蘭亭雖然臉上雖然一直帶著微笑,但始終沒怎麽抬眼,擔心幾個姐姐操之過急反倒不好,於是笑著插話:“好了好了,你們自己聊吧,我去洗個手。蘭亭,你要不是和我一起去?”


    孟蘭亭被夾在中間,正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忽然聽馮令美叫自己,求之不得,急忙點頭,跟著起了身。


    馮令美挽住她的胳膊,一邊往洗手的地方去,一邊低聲道:“蘭亭,很是抱歉,姐姐們實在太喜歡你了,忍不住話就多了些。要是有冒犯的地方,我代她們向你賠個不是,你別見怪。”


    剛才那情景,確實令她頗為尷尬,心底裏,也隱隱生出了一種類似於被人趕鴨子上架般的不快。但見馮家八小姐說話如此漂亮,態度又這麽好,雖然分明知道她帶自己來這裏,恐怕也不是真的如她昨天所說的那樣出於“沒人作陪”,但方才的那縷別扭之感,也是消退了些。


    “八姐言重了。姐姐們確實對我極好,我心裏有數的。”


    孟蘭亭自然不欲讓馮家八小姐失臉,微笑著說。


    馮令美看了她一眼,忽然有點替弟弟擔心起來了。


    孟家的這個小姑娘,看起來溫柔嫻靜,也不會當眾讓人落臉,但心裏的主意,隻怕比誰都大。


    自家弟弟從前在十裏洋場混出來的那個名聲和幹過的事,確實出格了。


    光靠自己這些姐姐想這樣一筆抹過,恐怕有些難。現在自己能做的,也就是盡量敲打弟弟,盼他自己能再爭點氣,把她給娶回家。


    馮令美便笑了,說:“這樣就好,我就放心了。我那邊房子很空,要不哪天你看方便,我叫人把你東西搬來和我一起住?爹人在南京,但對你很是關心。剛前些時候還特意打電話給我,叮囑我要照顧好你。”


    “謝謝伯父和八姐的好意,我心領了,周太太那裏也方便的。等我弟弟有了下落,我大約也不會再留上海。搬來搬去,反倒費事。”


    孟蘭亭婉拒。


    馮令美一下想起父親那天遞來的那個消息,心裏不禁又有點打鼓。


    一直瞞著也不是事,但告訴她實情,又怕她難以接受。


    她也沉默了下去。


    洗手室的入口就在前頭了。


    今天現場有許多貴賓,其中不少貴太太和小姐們。所以特意替她們臨時建了個洗手間,供方便使用。


    “八姐,我幫你拿包,在外頭等你。”


    馮令美點頭,將自己的包遞給孟蘭亭,朝裏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了。


    幾個打扮光鮮的太太,一邊在鏡子前理著妝容,一邊小聲地說話。


    “……金太太我跟你說,大家都說是何師長在外頭養了人,馮八小姐才和他僵成這樣。其實不是的,我認識她公司裏的一個人,跟我說是馮八小姐另外有了人,想離婚,被馮老壓著,兩人這才變成現在這樣的。”


    一個穿了藍色旗袍的太太小聲說。


    眾太太發出一陣驚詫聲。


    金太太呦了一聲:“真的啊?還真看不出來呢,馮八小姐竟然是這樣的人?曹太太你的消息準嗎?”


    曹太太說:“馮八小姐天天交際,上海誰不知道她的名頭?應酬的不少又都是洋人。你也知道,洋人最亂了,她看中個人,想甩了何師長,有什麽奇怪的?”


    “真看不出來呀。我剛前夜才在派對裏碰到她,說了幾句話,還以為她很正經呢。”


    又一個太太說。


    裏頭的太太們,雖然聲音放得很低了,但一字一句,還是清楚地傳了過來。


    孟蘭亭心裏有點不安,悄悄看向馮令美。


    她的臉色很是冷漠,轉身走了回來,對孟蘭亭微微一笑:“走吧,回去了。”


    孟蘭亭鬆了口氣,忙點頭,正要跟著她轉身回去,身後的聲音,又斷斷續續地飄了出來。


    “……聽說何師長以前是四川山溝溝的什麽小縣城裏出來的,十幾歲就當兵,後來考了武備學校,做排長,戰場上救過馮老的命,被馮老賞識,後來才得以高攀,娶了馮家的八小姐。說是娶,和倒插門有什麽區別?今天他做報告你看到沒?他這樣的年紀就做到了師長,全國有幾個?要不是靠著裙帶關係,怎麽可能提拔得這麽快?”


    另個太太嘖嘖了一聲:“這樣看來,何師長也是求仁得仁了。馮家女婿誰不想當?能升官就好,戴個綠帽算什麽,忍忍也就習慣了。”


    “看不出來呀,何師長儀表堂堂,真不像是這樣的人。”


    “知人知麵不知心。”


    “難怪呢,八小姐看不起他……”


    太太們的低低笑聲,從裏頭傳了出來。


    馮令美慢慢地停下腳步,一雙漂亮的鳳目裏,布滿陰霾。


    “蘭亭,你稍等我下。”


    孟蘭亭吃驚地看著她突然轉身,走回到洗手間的門口,站在那裏。


    四五個太太修飾完儀容,手挽著手,低聲說著話,吃吃地笑著,正結伴從裏頭出來,冷不防看到馮令美就堵在那裏,冷冷地盯著自己,嚇了一大跳,立刻全都閉了口。


    氣氛陡然變得尬尷無比。


    太太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相互使著眼色,一時誰也不敢開口,最後全都看著曹太太。


    曹太太仗著自家和馮家有點親戚關係,趕緊上前一步,陪著笑臉說:“阿美,你怎麽也在這裏?真是巧。你公司最近又出新款吧?嬸子過兩天去你那裏看看……”


    “你是我哪門子的嬸子,也叫我阿美?”


    馮令美打斷了她。


    “前幾天會計跟我說,曹太太你那邊賒的賬不少了。我小本經營,經不起你們這樣。勞煩你哪天有空,先給我去把賬給結了!”


    曹太太僵住,臉一陣紅,一陣白。


    另個太太和她交好,見狀,趕緊出來圓場。


    “八小姐,曹太太也沒惡意的。剛才我們隻是隨口說說罷了,你別往心裏去……”


    馮令美眼皮都沒抬。


    “李太太,剛才就是你說我男人靠裙帶關係升遷的吧?你可給我閉嘴,待一邊涼快去吧!你什麽東西,也不照照鏡子去,我跟前,有你說話的份嗎?你男人是個飯桶,快五十了吧,才勉強混了個準將。你不會以為全天下的男人,都和你家那個飯桶一樣吧?”


    李太太麵紅耳赤,又不敢發作,訕訕地閉上了嘴。


    剩下幾個太太,早就聽說過馮家八小姐厲害,這會兒親眼見了,更是噤若寒蟬。


    馮令美哼了一聲:“剛才你們說得不是很歡嗎?繼續啊。我倒想聽聽,還能說出點什麽我自己都不知道新鮮事兒!”


    太太們紛紛陪笑:“八小姐,是我們嘴賤。你大人大量,別和我們計較,下回再不敢了。”


    馮令美眯了眯眼。


    “給我聽著,嘴賤了,背後拿我開心沒關係,我不和你們計較。我馮令美的男人卻不行!我今天高興,沒扇你們耳光子,是給你們臉。下回要是讓我再聽到了,就沒這麽客氣了。”


    “是,是,八小姐,我們嘴賤,我們不該這麽說的,再沒有下回了……”


    馮令美的兩道目光冷冷掃了對麵幾人一眼,轉身而去。


    孟蘭亭背過身去,屏住呼吸,站在路邊等著,聽到馮令美回來時高跟鞋發出的走路聲,轉身迎了幾步,正遲疑著,是不是該裝作若無其事免得尷尬,馮令美的臉上,卻已不見了方才的怒容,上前挽住了孟蘭亭的胳膊,微笑道:“回吧。下一場比賽要開始了。”


    作者有話要說:  晚上10點左右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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