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鬆舟一怔,隨即麵露笑容,叫了聲“恪之”,示意孟蘭亭稍等,走了過去。


    馮恪之從車裏下來,砰的一聲,關了車門,背對著孟蘭亭站在車頭附近,和奚鬆舟寒暄了幾句。奚鬆舟隨後說:“昨天我聽我母親說,你去看她了?正好當時我不在家,沒見到你。我母親很是高興,和我念叨了許久。你有心了。”


    馮恪之說:“從小表婆對我就好,應該的。她身體沒大礙就好。”


    “是,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約什麽時候動身?”


    “還不知道,看情況。”


    奚鬆舟望了眼還站在馮恪之身後的孟蘭亭。


    “那麽我先走了,你也難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親。明早我會再來,接孟小姐去火車站,順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婦這兩天也快回了,盼著見到蘭亭的麵。”


    馮恪之說:“一路順風,我就不送你了。我進去換身衣服。”


    他朝奚鬆舟點了點頭,轉身,漠然地從讓到一邊的孟蘭亭身畔走了過去,眼中仿佛根本沒有她的存在。


    奚鬆舟望了眼馮恪之大步往裏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蘭亭,似乎有點疑惑。但並沒貿然開口詢問,隻和她約好明早來接的時間,隨即上了車,駕車而去。


    馮老爺今天不見客,馮令美也出去了,別墅裏非常安靜。孟蘭亭在庭院裏徘徊了片刻,估計馮恪之應該已經不在客廳裏了,這才進去。


    她住的房間也在二樓,離馮老爺的書房不遠。書房的門半開著,孟蘭亭知道馮老爺人還在裏頭。就在她往自己房間快步走去時,聽到書房裏傳出一道聲音:“馮媽,去把他給我叫過來!”


    馮媽哎了一聲,急忙去往馮恪之的房間,敲了下門。


    “門沒關!自己推!”


    馮媽應聲推開門,看見馮恪之一邊扣著新換上的襯衫袖口的扣子,一邊從盥洗室裏走了出來,仿佛剛衝了個澡,頭發還是濕的,發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馮媽哎呦了一聲,急忙拿了條幹的毛巾,上前替他擦頭發,埋怨說:“要洗澡怎麽也不說一聲?水都還來不及熱好。這大冬天的冷水澆……”


    馮恪之從她手裏拿過毛巾,自己擦了幾下:“什麽事馮媽?”


    “小少爺,你前幾天去了哪裏?姑奶奶們到處找。老爺叫你去書房。”


    馮媽看著他,神色有點擔憂。


    馮恪之丟下毛巾,手指隨意抓梳了幾下頭發,開門出去。


    “小少爺,你說話千萬當心些哦,老爺有點不高興……”


    馮媽追了上去,低聲提醒。


    馮恪之回頭,衝著老傭人呲了個整齊的大白牙:“老爺他高興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馮媽!”


    “爹,說你找我?”


    馮恪之推開門,走了進去。


    老馮看著他:“你還知道回來?”


    “不是你發的話,不準我回嗎?”


    馮恪之頂了一句,口氣隨意。


    老馮強忍怒氣,斥問:“前幾天,你到底去了哪裏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處找你?”


    馮恪之說:“愛惠路兩塊錢一晚上的全球旅館。這個年,你清淨,我也清淨。怎麽了?”


    老馮一怔。


    兒子跑了,他原本以為會去姐姐家。但並沒有,除夕夜也不見人影。按說,那就是落腳在南京的幾個大飯店了。但問遍飯店經理,均說不見馮公子下榻——按說,隻要他露臉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飯店裏,經理不可能沒有印象。


    所以老馮認定他是跑去那種聲色犬馬之所裏鬼混了,怒火中燒。前兩天派了人到處去挖,把南京那些個場合的經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頭萬一哪個不長眼的收容了馮家兒子,自己可就倒黴了,連年也沒法好好過。


    沒想到這個年,兒子是在愛惠路的旅館房間裏度過的。


    兩塊錢一晚上的旅館,自然比通鋪、格子間要齊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檔,是差了十萬八千裏。一般是提供給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員,或政府部門下頭普通職員住的。


    兒子雖然混賬得沒了樣,但從小到大,從不撒謊。這一點,老馮是知道的。確定他並沒有在外鬼混,積聚了幾天的怒火,這才稍稍壓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說:“一個人,跑去住那種地方幹什麽?”


    “看書,睡覺,聽外頭放炮仗,思想人生。這樣您滿意了嗎,爹?”


    兒子的語氣,仿佛帶了點自嘲。


    老馮慢慢地吐出胸中翻騰的一口氣,等心緒漸漸定下了些,沉著臉說:“我叫你進來,是要跟你說個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給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馮恪之眼皮子都沒動,張嘴就斷然拒絕。


    老馮想起滬市長年前打電話來時,那種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語氣,大怒:“就你幹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現在整個上海市政樓的人看見你,都跟見了鬼似的?”


    “那就離我遠點。當初雖然是您塞我進去的,但現在,我覺得那裏挺好,有感情了,我還哪裏也不想去了!何況,沒功勞也有苦勞。要不是我那幾槍,還打不出蛀蟲。雖說蛀蟲打不完,但少一條,於國家民族,總歸要好一分。過兩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說不定還要敲鑼打鼓給我發獎牌。”


    老馮為之氣結,指頭戳著兒子那張一本正經的臉:“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氣死,是不是?”


    嘩的一聲,拉開抽屜,將裏頭一麵賬本似的小簿冊,朝著兒子劈頭蓋臉地砸了過來。


    “混帳東西,睜開眼睛瞧瞧清楚,過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幹了什麽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馮恪之的臉上,掉落在地。


    馮恪之摸了摸臉,俯身撿了起來,翻開,發現竟是一本記錄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裏,做了什麽的流水賬。


    上頭的字跡歪歪扭扭,還夾雜了不少的白字,但條條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隨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賽,贏錢兩千,當場捐愛國童子軍會。”


    “十月初四日,四涇橋勺球場。”(蓬蓬注:此處“四”“勺”皆為白字,應作“泗”“杓”。杓球是當時對高爾夫球的稱呼。)


    “十月初六日,與張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娛樂。淩晨兩點歸。”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飯店包場,助女歌星鍾某當選今年之上海小姐。”


    馮恪之嘩啦嘩啦,幾下就翻到了最後一頁。


    “臘月二十三,與黃府、林府公子等人,於大華飯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後出,接來滬的八小姐……”


    下麵還有幾行記錄,不知道為什麽,似乎後來被墨水給塗掉了。像在上頭貼了個狗皮膏藥,煞是刺眼。


    “看看你幹過的!”老馮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還幹了什麽好事,連老閆也不敢讓我看?”


    馮恪之盯著上頭那灘黑色墨跡,眉頭微微蹙了蹙,不語。


    “把老閆給我喊過來!”


    老馮忽然扯嗓,吼了一聲。


    司機老閆年前,從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遠遠看到孟蘭亭,認出來後,嚇得差點掉了下巴,轉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後一頁的幾行給塗掉了,這才上交老爺。


    這會兒被馮老爺一聲怒吼給喊了過來,硬著頭皮走進去,見小少爺站在老爺桌子前頭,扭臉,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閆叔,看不出來,原來你還是我爹的眼目?記的還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記起來。”


    並沒有想象中充滿怨責的質問,但自己也是夠愧疚的。老閆不敢對眼,低頭喃喃地解釋:“九公子……我也是老爺吩咐的……你別氣我……”


    “你和他廢什麽話!”


    老馮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閆,你給我老實說,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還幹過什麽,你都不敢記?”


    老閆額頭不住地冒汗,腦袋拚命往腳麵垂:“老爺……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麽也沒幹……下頭是我胡亂寫的,記錯了,這才抹掉……”


    “全當我老糊塗,連你也不把我放眼裏了。好,好……”


    老閆看著馮老爺的臉色唰得變成綠油油的,顯然是給氣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頭:“老爺,九公子他……真的沒幹……”


    “行了!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著的馮恪之忽然不耐煩地說了一句,對上父親投來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說給您。那天我是還幹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頭發!”


    “九公子,你可別亂說——”


    老閆嚇了一跳,急忙抬頭,朝馮恪之拚命擠眼。


    “那人不是別人,就孟家的那個女兒!”


    馮恪之麵無表情地說。


    書房裏頓時陷入了一陣詭異的寂靜。


    老閆心驚膽戰地轉臉,看向兩眼仿佛冒火,臉龐不住抽搐的馮老爺。


    “來人,給我拿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間門後悄悄聽著外頭動靜的孟蘭亭,突然聽到一道驚天動地般的吼聲,從不遠之外書房的那扇門裏,飆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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