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話音剛落,李思文便附和起來,大呼‘老大威武’,他最喜歡李牧的就是這股勁兒,男子漢有恩必償,有仇必報,如此方為大丈夫。隻準你給我添堵,不準我給你找麻煩,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以德報怨的事兒,誰愛做誰做,反正本少爺是不幹。


    馬周則是皺眉,和李思文恰恰相反,他最不喜歡的,便是李牧身上的這股勁兒。在他的心中,封侯拜相,位極人臣,得有相應的風度和涵養吧?若跟市井潑皮一樣睚眥必報,那豈不是說,堂堂侯爺跟市井無賴沒有兩樣?那為何你來做侯爺,市井潑皮也能做侯爺了。


    馬周剛來任職的時候,還寄希望於‘致君於堯舜’,勸諫過李牧幾回,但後來他發現,李牧是他改變不了的,每次他勸說李牧,總會被李牧‘反洗’,攪和得自己的心境都跑偏了,久而久之也就放棄了。


    但是今天的事兒,他還是忍不住要說:“侯爺,此事極為不妥。”


    李牧抬眼皮,道:“哪裏不妥?”


    “侯爺、”馬周正色說道:“侯爺曾說過,陛下有意把洛陽打造成陪都。侯爺也在長安時,放出消息,要在洛陽成立交易中心,方便天下商賈做生意。下官的理解是這樣,若想讓洛陽成為大唐商貿中心,那必得有一個寬鬆且自由的交易環境。這個規矩,是侯爺定下的,那侯爺也需遵守這個規矩。”


    “如今秋糧收成在即,按侯爺說法,洛陽是新政的實驗區。收繳稅賦等,都得按新政來。收公糧,無可厚非。但除公糧之外的餘糧,按新政來說,百姓是有自由自己決定要賣給朝廷還是賣給他人。而收糧的商賈,也有自由自主出價收購糧食。可侯爺卻要求百姓必須賣給常平倉或者你的私庫,這豈不是剝奪了百姓售賣的自由和商賈收購的自由麽?您這是自毀根基,若真這樣做了,新政將很難推行下去,下官不能視而不見,衝撞之處,請侯爺見諒!”


    馬周一口氣說完,心中也是忐忑,李牧的脾氣太過於酸性了,指不定那句話說錯了,就把他給惹惱了。李世民給他的權柄太大了,在洛陽這一畝三分地兒,李牧就如同土皇帝一般,真就一怒之下把他給弄死了,也沒地方給他說理去。


    但意外地,李牧竟沒有發怒。隻見他一副深思狀,想了一會兒,隨後,他展顏露出了笑容,道:“長史說得有理,市場應當是自由的,不應該強買強賣。蝗災時期特事特辦,如今災情已過了,再管製就不對了。這樣,除公糧外,所有糧食交易,皆遵循市場自有,咱們價高者得。”


    “嗯……啊?”馬周以為自己聽錯了,不敢相信地看向李牧,李思文也是一樣神情,不解道:“大哥,是不是太給那群牛馬麵子了,此時正應該敲打一下才是啊!”


    “說什麽混賬話、”李牧一副義正言辭的嘴臉,斥責道:“什麽時候你才能成熟一些,睚眥必報如何成就大事?往後多學學馬長史,這才是老成謀國之言,更重要的是,敢於進言,而不是一味地阿諛奉承,多不容易?”


    李思文聽得一愣一愣的,但隨即便明白了,事出反常必有妖,大哥不可能不向著自家兄弟,幫著外人的。突然之間這麽反常,必定是大哥又挖了什麽坑給他們跳了。


    想到這兒,李思文便不再說什麽,一副憤然模樣,閉上了嘴巴。


    碰頭會就開到了這兒,各管事的各司其職,處理各自負責的事情不提。


    ……


    南市,鼎豐米鋪。


    鼎豐米鋪,洛陽南市最大的米鋪之一。那日‘天師’蠱惑百姓,高台便是搭在他家的店鋪門前。後來李牧成了下凡的神仙,天師被打成了妖精,隨後不知所蹤。南市的商賈人人自危,尤其是做糧行的,一個個都覺得自己的腦袋已經跟脖子分開了,晚上睡覺都不安生,生怕聽到外麵刀兵響,錦衣衛殺進來滅了全家滿門。


    但是等了數日,也未見錦衣衛來。好像什麽事兒都沒發生似的,眾人的警惕便小了不少。他們當然不會覺得,李牧是一個好說話的人,李牧早就用行動表明了,他是一個睚眥必報的家夥,這回為啥沒報,肯定有原因。


    鼎豐米鋪是南市最大,小兄弟們當然跑到這來聚齊兒了。


    鼎豐米鋪的掌櫃姓孫,孫掌櫃,但這米鋪卻不是他的。背後的東家是滎陽鄭氏,他家三代前成為滎陽鄭氏的家奴,從長工做起,到了他這一輩才成為洛陽米鋪的掌櫃,可謂是深受鄭氏隆恩。為人處世,無時無刻不把鄭氏的利益擺在前頭,遇大事,也都是問過鄭氏的主子,才會付諸於行動。


    若擱在從前,他想問也不方便,但如今,情形不同了。滎陽鄭氏的主子,就住在他家,早晚請安時順便請示,就方便許多了。


    這位住在他家的鄭氏主子,正是因李牧被趕出長安的大儒之一,滎陽鄭氏大儒鄭經。被逐出長安後,鄭經回到滎陽,但沒過多久,他便偷偷來了洛陽。這當然是有違聖旨的,但在地方上,門閥的勢力本就大過於朝廷,隻要沒關在大牢裏,專門下旨看押,總能有些通融。而且鄭經是大儒的身份,也不同於普通人,對他刑罰過重,也會引起一下不必要的麻煩,這是李世民也不願意看到的事情。


    於是,鄭經便在洛陽住了下來,到今天,已經有半年了。


    李牧第一次來洛陽的時候,他便知道了。當時商賈串聯起來,想要給李牧一個下馬威的事兒,也有鄭經的一份力。他輩分高,名聲大,雖在李牧手下敗了一場,但並不影響大局,麵子和影響力都是有的。


    出於個人情感來說,孫掌櫃對李牧是沒有什麽敵意的。甚至他還有些佩服李牧,鼎豐米鋪也與長安的糧行有生意來往,李牧在長安做的事情,孫掌櫃也都有耳聞,但無奈李牧是鄭家的對頭,這就沒辦法了,不管印象怎麽好,都隻能是對頭了。


    今天把南市各米鋪糧行的同行們找來,目的也是如此。他要把同行們聯合起來,再給李牧添點堵。


    “諸位……”無論是從鼎豐米鋪的規模,還是孫掌櫃本人的從業經驗來說,他都是在場這些人中的老大哥了,他開口了,議論聲一下子就安靜了下來:“今兒大家來我這兒,有是我請來的,也有自個兒來的。大家夥能在我這兒聚齊兒,也算是給我麵子。客套的話,就不多說了。今兒也不能讓大家夥白來,有個消息,要叫大夥知道。”


    眾人一聽這話,瞬間都打起了精神,瞅這架勢,這消息就小不了。


    孫掌櫃往北指了指,道:“我收到了一個消息,早些時候,侯爺與府裏管事們議事時說,要壟斷洛陽地界所有新糧,除公糧之外,所有餘糧不得出售給咱們這樣的商人。”


    “這……”眾皆嘩然,很快有人追問道:“不出售給咱們,那要賣給誰?”


    孫掌櫃露出一絲譏諷的笑,一字一句加了重音道:“還能是誰?他自己唄!”


    “這如何使得!”糧商們急得跳了起來,都嚷嚷:“這天下誰不知道,洛陽地界算是長安的糧倉,唯有洛陽距離長安最近,運輸也最方便。別的地方采買糧食,不但運輸不便,靡費多,價格也貴。咱們誰沒跟長安的米鋪糧行有買賣?契約都簽了,若入冬沒糧食交過去,可是要賠錢的!”


    “就是,洛陽有糧食,難道要咱們去揚州運麽?”


    “這是想吃獨食啊!”


    “強買強賣,以勢壓人!”


    眾人吵嚷起來,孫掌櫃沒有打斷他們,而是等他們吵得差不多了,才悠悠道:“侯爺的目的,咱不敢想,也不敢非議。但大夥也不用擔憂,此事被勸阻下來了。”


    “啊?”眾人在心裏罵孫掌櫃大喘氣,卻也都好奇,到底是誰能勸住李牧,紛紛詢問。孫掌櫃這回不大喘氣了,痛快地說了出來:“此人便是侯府長史,馬周馬長史。他據理力爭,才說服了侯爺,答應除公糧之外,其餘新糧的售賣,皆以市場為準,簡言之,大家各憑本事!”


    有人疑惑,道:“這馬長史什麽來路,竟能勸得住侯爺?以前也沒聽說他這號人物啊!”


    馬周到了洛陽之後,一直在勤懇幹活,很少出風頭,也不怪這些商賈不認得他。


    這個疑問,自然還是孫掌櫃來解惑,顯然他是有所準備:“馬長史曾是中郎將常何的門下,常何是戍守皇城的將軍,深得陛下信任。也是門路通天的人物,而且……”孫掌櫃壓低聲音,像是怕人聽見似的:“他與國舅的關係,也不一般。早前侯爺派馬長史去收糧,方圓八百裏都沒有糧食給他收,眼瞅著交不了差了,你們猜怎麽著,國舅竟親自從長安押運糧食送來了……”


    “嘶……”眾人倒吸了口冷氣,道:“馬長史竟能勞動國舅?”


    “可不是!”孫掌櫃說出了自己的猜測:“我也是打聽了才知道,這位馬長史,他是上一科的榜眼!深受陛下喜歡,經常召見詢問,前途無量啊。陛下喜歡,國舅自然也喜歡,這回送來的這幾車糧食,可不就是給他交差用的麽?”


    “那必然就是了。”眾商賈紛紛附和,心中卻想,這麽厲害的人物,還不是給侯爺做了長史,說到底,還是侯爺厲害。不過他既然能勸住侯爺,也是有一套了。


    “今兒把大家夥叫來,是有事商量。”鋪墊得差不多了,孫掌櫃便也直奔主題了:“方才有個兄弟也說了,咱們各家或多或少,都跟長安的米鋪糧行有買賣,入冬之前,肯定是要運一批糧食過去。這糧食本地采購,外地采購,價錢差多少,大家夥心裏都有數。既然侯爺說了,各憑本事,咱們也不能白瞎了侯爺的美意是吧?我的意思,咱們即日就去收糧!先把自家的倉裝滿再說!”


    “即日就去……”眾人麵麵相覷,有人道:“孫掌櫃,現在就收糧?還不到時候吧!且不說糧食還有幾日才好收割,今年新政,得是交了公糧,才準販賣。現在去收糧,怎麽給價啊?蝗災剛過,老百姓都把糧食當寶呢,這麽著急收,怕是價錢得高不少!”


    眾人也都是差不多一樣的意思,紛紛表示此時收糧略顯早了。


    孫掌櫃聽到這兒冷笑,道:“諸位還是沒看清形勢啊!”


    “什麽形勢?”眾人急忙問道,孫掌櫃能這麽說話,必然是還知道些什麽,不愧是背靠著五姓七宗的大糧商,消息就是靈通啊。


    “這次蝗災的事情,著實是把咱們這位侯爺給嚇著了。若真是城裏沒了糧,餓死了百姓,他就是有八個腦袋也不夠掉的。史書上也必有他的惡名,所以他是逼急了的,非得收糧不可。此乃其一,其二,他名下的酒坊是他的聚寶盆,搖錢樹。沒有糧食,他就不能釀酒,最大的進項就沒了,釀酒多費糧食,大家夥也都明白,所以不為談公,隻談私,他也急需大量的糧食!”


    “於公於私,咱們這位侯爺都需要大批的糧食,這不是一筆小錢!他本想以勢壓人,控製成本,但是被馬長史給阻攔了,無奈妥協。但不要以為這樣,咱們就高枕無憂了。你們可知,咱們這位侯爺手裏有多少錢?”


    “多少?”


    “數十萬貫不止!”這個數字,是鄭經告訴他的,消息的渠道未知,但孫掌櫃深信不疑:“諸位想想,上元節全城撒錢的主兒,他能差錢麽?就算是大家各憑本事,隻要他先出手,百姓又把他當神仙,還有咱們的餘地麽?到時候咱們買不到糧,長安的買賣還做不做了?所以今兒我把消息告訴大夥,就是念及咱們都是同行,不想讓大夥吃了大虧。雖說定價要高一點兒,但與收不到糧食,去揚州那邊收、再運回來相比,哪個多哪個少?”


    “你們手裏有契約的,定價都不高吧?都是按在洛陽收糧的價定的吧,若是去揚州收糧再運來,你們自己掂量掂量還能掙多少?”孫掌櫃冷笑:“怕是不賠錢就不錯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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