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看著李世民,忽然笑了,沒有回應,也沒有反駁,而是反問道:“陛下對得起我麽?”


    李世民嘴唇發抖,卻也沒說出什麽來。


    “陛下剛剛問我,有沒有覺得,心中有愧對陛下的地方。我知道陛下所指的是什麽,我可以回答陛下,道義上,沒有。王鷗是崔家的媳婦兒,不是陛下的妃嬪。但在情感上,我覺得對不起陛下,心裏確實有愧疚。”


    “我明白,紙是包不住火的,總有一天,陛下會知道真相。陛下知道真相之後,一定會發雷霆之怒。於是我便想,若真到了那個時候,我到底該如何做?”


    “思來想去,我發現擺在我麵前,隻有兩個辦法。要麽,在陛下察覺之前,我舉家遠遁,到一個陛下找不到我的地方隱居起來,要麽,我立下足夠大的功勞,讓陛下看在這功勞的份上,饒過我的小命兒。”


    “我喜歡長安的生活,我舍不得不告而別,所以我選擇了後者。於是,我絞盡腦汁的想辦法幫助陛下解決遇到的問題,陛下能想到的,想不到的,臣通通都攬了起來。建立內務府,便是想從三省六部分權,進而使得皇權集中,可以更快地幫助陛下做成陛下想做的事情。我傻傻地想,如果我立下了足夠多的功勞,陛下在處置我的時候,念及功勞與情分,便能原諒我了吧。”


    “陛下,我為了一個並非道義,隻是私人感情的歉疚,為陛下做了那麽多的事情。為了做這些事情,我不惜與所有人為敵,以身犯險,豁出命去,汙水,罵名,盡歸我身,沒有任何的怨言,我竊以為,足夠抵消了。可是陛下是如何對我的?”


    “我怎麽也想不到,我心中崇敬的陛下,為了置我於死地,竟然完全不顧我立下的功勞,不顧念任何的情分,甚至不惜構陷我,連證據都不查實,就要以莫須有的罪名置我於死地——”


    李牧眼眶含淚:“陛下偉岸的身影,在我的心裏崩塌了。我也終於明白,原來我對於陛下來說,也不是什麽子侄,僅僅是一枚棋子而已。君為釣著,臣為魚肉,魚肉魚肉,任人宰割!”


    “我的心已寒了,如今隻盼著陛下,能當我已經死了,放我一條生路,讓我帶著妻兒老小,尋個荒山野嶺僻靜之處了此殘生了吧。臣如今,隻想苟活,此生,沒有什麽誌向可言了。”


    李世民聽罷李牧的話,不知道該說點什麽好。誠如他的猜測,李牧確實已對他的做法心寒,他也如長孫皇後說的一樣,實質上能挑出李牧毛病的事情,一件也沒有,猜測隻能是猜測,查無實據。


    李世民不知該如何解釋,這時,長孫皇後走了過來。李牧沒有注意到長孫皇後也在,看到她,微愣了一下,躬身行禮。


    “李牧啊,你莫怪陛下,還是我來說罷,其實,這是我給陛下出的一個計謀。”


    “什麽意思?”李牧心裏清楚,長孫皇後是胡扯,這隻是長孫皇後給他和李世民彼此的一個台階。在剛剛那個瞬間,李牧腦海中晃過一絲猶豫,到底要不要接這個台階,幾乎是同時,他便做出了決定,要接,給臉不要的下場,很可能就是撕破麵皮。


    “你往那邊瞧。”長孫皇後伸手一指,李牧看到了裝滿彈劾他的奏疏的幾個大箱子,長孫皇後走過去,隨手拿了一本遞給李牧,道:“這些全都是彈劾你的奏折,看到這個架勢了麽?可真是前無古人了。”


    李牧翻開,正是王境澤所書,他不用看完,也知道王境澤寫了什麽,因為這些話,都是他授意的。


    李牧憤然把奏折丟在地上,還踩了幾腳,急了:“這些人都是恨我不死!”


    “是啊。”長孫皇後接過話,道:“陛下便是想借此事,看看到底是什麽人,想要至你於死地。”


    李牧露出狐疑的表情,道:“陛下恐怕不會這麽好心!”


    李世民已經明白了長孫皇後的意思,虎著臉道:“你小子說什麽話,朕早就跟你說了,朕沒想要殺你,給了你暗示,是你自己愚鈍沒聽出來!”


    長孫皇後也道:“要說是為了找出你的對頭,倒也不是。你方才也說了,你做的事情,都是為了陛下,為了大唐的江山社稷。那麽,想要你死的人,必然是與之相反的一群人。這些人中,有一些陛下知曉,但是也有一些,陛下還不知曉,通過這件事,他們就都暴露無遺了。同時陛下也想看看,保你的都有什麽人,哪些人,是跟陛下一條心的。”


    “真的?”李牧似乎是有點接受了這個結果,臉色緩和了許多,但是忽然,他又蹙起眉頭,道:“可是如果是假的,為何還要唐家的免死牌?”


    “唐儉又不知細情,為了救你,情急之下出此下策。隻是他已經把免死牌拿了出來,還怎麽再拿回去?不過這樣也好,倒是給陛下提供了一個合情合理的借口。”


    “是這樣麽……”李牧還是將信將疑,看向了李世民,李世民咳嗽一聲,道:“皇後說的詳盡,讓朕來說,說不這麽明白。總而言之,如朕所說,朕沒想過要殺你。”


    “陛下又為何褫奪了我的爵位?”


    “那是因為、因為——”李世民求救地看向長孫皇後,長孫皇後接過話,道:“做給那些使節看的,無論怎麽說,你都做了類比屠城的事情,此例不可開,若無一個交代,會人心惶惶的。李牧啊,爵位、官位、對你來說都不著急,今日陛下雖然褫奪了你的爵位,來日你隨便立下一點功勞,再封就是了,你還擔心這些?“


    “倒也是……”李牧又露出了頗為自負的那種神色,像是在認同長孫皇後的話,但很快,他又激惱道:“就算爵位說得通,可又為何讓我去洛陽做縣令?三品降到七品,鳳凰變成了烏雞,得多少人恥笑我啊!不成,不成!我還是不想當官了!”


    這回,長孫皇後不知道說什麽好了。她可以幫李世民解釋,但不能替李世民做主,若是做了,便是幹政了,意味就不一樣了。


    這件事,李世民心中有計較,道:“朕讓你去洛陽做的是令,可不是縣令,許是高幹沒有說清楚。”


    “一字之差,有何分別?”


    “分別大了。”李世民擲地有聲道:“洛陽乃是陪都,地位非凡。昔年太上皇早有心思,要把國都遷徙到洛陽去。因其交通方便,還易守難攻。朕為抵禦突厥,當時力阻未能成行。現在突厥之患已除,朕也有想法,在時機成熟之時遷都到洛陽去。”


    李牧點點頭,李世民說的這些理由,雖然牽強些,但也說得過去,算是合情合理。


    “如今長安城已經基本成型,但是洛陽仍然是原來的模樣,所以就需要有一個朕信得過,又有能力的人,去把洛陽城的一攤子撿起來。朕讓你去洛陽,可不是做縣令那麽簡單,朕是要讓你開府建衙,便如當年朕的天策府一般。洛陽轄下大小事務,皆出你府,錢糧用度等,皆憑你一人而決!”


    李世民說得爽快,長孫皇後卻頻頻側目。這與她剛剛聽到的,大有不同啊。李世民若這樣安排,豈不等同於把洛陽分封給李牧了一般,這等待遇,比皇子王孫還要高幾分了。


    李牧似乎是沒有察覺奇怪之處,眼珠轉了轉,問道:“那這洛陽令,是幾品官?”


    “此前沒有成例,朕還真沒想過該給幾品。”李世民一副無所謂的樣子,道:“你覺得幾品合適?”


    “一品!”


    “做你的夢去!”李世民沒好氣道:“朝堂之上,除了特進加爵,哪有一品的官兒?朕當年做尚書令,也不過是二品,哪裏給你找一品的官兒去?維持你的三品不變,醜話說在前頭,沒有俸祿給你。”


    “陛下,您這就有點耍無賴了吧?”李牧急道:“不準我辭官致仕也就罷了,咋還連俸祿也不給?這不是錢多錢少的事兒,這是天經地義的事兒啊,您不給俸祿,別說是我了,誰也夠嗆能幹啊,不成,您得給俸祿。”


    “給不了。”李世民板起臉道:“非但是你的給不了,以後洛陽大小官員人等的俸祿,朕都給不了。”


    “那誰給?”


    李世民點指李牧的胸口,道:“你給!”


    “憑啥我給!”李牧急道:“這天下又不是我的,憑啥啊我給?”


    “因為朕已經封你做洛陽令了啊。還跟你說得很明白,大小事務皆出你府,錢糧用度你一人而決。沒明白?你自己自足吧!”


    “……”李牧明白了,李世民這時要‘畫地為牢’,把他圈禁在洛陽地界。若所料不錯,他以後應該是很難離開洛陽了。李世民再把洛陽的供給掐斷,這樣就會逼迫李牧去想辦法。洛陽和長安都做過都城,有很多共同之處,可以相互借鑒。李世民想了要的便是,把長安遇到的問題,在洛陽先預演一遍,讓李牧想出辦法再搬回長安甚至大唐使用。


    等同於,洛陽變成了長安的‘內測場地’。


    真是不能小瞧古人啊,這算計!


    如今李世民已經有了定計,李牧如果拒絕,肯定會引出更多的麻煩來。他沒有選擇,隻能先答應下來。


    “好,臣領命,但有個要求!”


    “說。”


    “臣要選一些得力的人帶著一起走。”


    “你說的是內務府的人?”李世民皺眉道:“你把內務府都帶走了,朕這頭怎麽辦?重要的人不能帶走,內務府不能不運轉啊,最多讓你挑幾個人,你擬個名單,朕再看看放不放人。”


    “臣明白了。”李世民的反應,印證了李牧心中所想,再說別的也沒什麽用了。李牧告退,李世民也沒留他。透過窗戶,看到李牧走遠,李世民瞧向長孫皇後,道:“皇後覺得剛剛的說辭,騙過了李牧麽?”


    長孫皇後笑了:“李牧聰敏,如何能騙過。他是看出來我給台階下,順著台階下來罷了。”長孫皇後又問:“陛下,你為何臨時改了主意?”


    “朕也是忽然想到的。”李世民沉默了會兒,沒有過多解釋,他相信長孫皇後能夠猜到他的意圖:“希望朕這臨時起意,能有朕希望的效果吧。”


    李世民長歎一聲,多少有些蕭索。和李牧的關係,走到了今日這一步,與他所想相差太多了。他本來以為,他和李牧之間,會如同史書上記載的君臣佳話一般流傳千古,可是如今陰錯陽差之下,連最基本的信任,恐怕都不複存在了。


    李世民來到桌案後,提筆寫了一道聖旨,並且用了印。這種皇帝直接蓋印的聖旨,叫做‘中旨’,中書門下無權過問,通常是用來直接體現皇帝意誌的。


    “來人呐!”李世民喊了聲,一個小太監進屋,李世民把聖旨交給他,道:“不必過中書省,直接送到唐儉府上,讓他一個人看,他若問,也不必解釋什麽,他會知道自己怎麽做的。”


    小太監領旨而去,李世民又開始寫聖旨,這回是交給高公公。


    一連寫了十幾道旨意,李世民才把筆放下,李世民讓高公公把這些聖旨,都送到中書省擬旨,隨後便跟隨長孫皇後去了立政殿,宣告身體有恙,不見外臣了。


    ……


    莒國公府。


    送走了傳旨的太監,唐觀、孫氏忙聚攏在唐儉身邊,想知道旨意的內容。唐儉也沒有瞞著,把聖旨給他們看了。孫氏如今也認字了,看過之後,臉色頓時變了。她雖然是個後嫁到唐家的夫人,但對唐家的事兒,也都知道一些。唐家的根基,在並州、晉陽、唐儉在朝為官了,於是長安附近也有一些。


    李世民這次雖說駁回了唐儉的致仕,但卻沒有挽留他,而是封了他一個蜀州都督。


    蜀州,三苗匯聚之地,現如今也不是很太平。李世民讓唐儉去那兒做都督,即便沒有挑明了說,也是形同發配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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