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坐在馬車裏,透過馬車的簾子,可以清清楚楚地看到,李世民在說這話的時候,腳步紋絲不動。不由苦笑了一聲,什麽‘愛卿’,什麽‘麒麟’,哪有所謂的君臣之義,在李世民的眼中,恐怕沒有人比他自己更重要。這些漂亮話,不過也就是說說而已,所謂帝王之術,難逃虛偽二字。


    這樣也好,若是李世民太重情義,李牧倒不好做了。


    趁著群臣紛紛阻止李世民撩開簾子,李牧趁著這個空檔,從懷裏摸出一樣東西。此物圓圓滾滾,像是一個氣球,但它不是真正的氣球,而是一個羊肚。


    熟的,逐鹿侯府大廚秘製,非常好吃。


    不過此時他可沒空品嚐。這羊肚兩頭用線係著,裏麵裝的是羊血。準確地來說,這是一個‘血袋’。


    李牧活動了一下上下顎,拿羊肚試了試,手藝還行,剛好可以放進嘴裏。準備完畢,李牧咳嗽兩聲,出聲道:“風寒會傳染,陛下千萬不要靠近臣,若因臣之故,讓陛下染病,臣萬死難贖。”


    李世民急道:“李牧,你覺得如何?朕馬上宣太醫來,不!快去請孫神醫!”


    “陛下……”李牧的聲音愈發的氣若遊絲,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仿佛是從嗓子眼裏擠出的聲音似的,道:“陛下,臣聽聞,若一個人太有本事,連天都會妒忌。臣本不信這些,但是臣如今信了。臣本是一個愚鈍之人,隻因做了一次鄉勇,運了一次糧草,做了一回俘虜,送了一回信,僥幸來到長安,也不知怎地,做了許多奇怪的夢,多了一身奇怪的本事。袁道長說我開啟了宿慧,可是到了今天,宿慧是什麽,臣還是不知道……臣知道的是,臣似乎配不上這宿慧,享不起這身本事,以至於天怒人怨,災厄連連。”


    “先是腦疾,再染風寒,這老天爺,像是恨我不死。在朝中做官,是個人就看不慣臣。臣也與之格格不入,臣患病在家,也能染得一身髒水,實在是……不知道怎麽說了。”


    李牧苦笑了兩聲,又咳嗽了起來。


    “臣如今,已經不是當年那個意氣風發的李牧了,不是那個跟陛下說,與人鬥其樂無窮的李牧了。臣服氣了,臣認輸了,臣鬥不過了,臣隻求陛下不要為了臣,懲罰任何人。他們都是朝廷的肱骨,可以幫陛下做很多事情。而臣,已是一個命不久矣之人……”


    李牧的聲音越來越虛弱,李世民真的急了,怒道:“還愣住幹什麽,趕緊去請孫神醫。李牧,你不要再說話了,朕絕不會放任他們欺負你,你怎麽可能命不久矣,你是朕的麒麟,朕還要指望你為朕……”


    “陛下!”


    回光返照一般,李牧突然大聲打斷李世民的話。


    “臣求陛下一件事,請陛下一定要答應臣!”


    李世民嚇了一跳,下意識道:“你、你說,什麽事。”


    “一切是非因臣而起,害得魏公與魏姑娘父女之間有了嫌隙。無論如何,請陛下一定要善待魏姑娘……她能明白臣文章中的苦心,她、很不錯……”


    聲音越來越小,李牧張嘴把羊肚放進了嘴裏,用力咬破,羊血充滿口腔,噗地一下噴了出來。


    簾子瞬間染成了紅色,李牧趕緊嚼兩下,把羊肚子咽了下去。


    血從簾子流淌下來,蔓延到李世民的腳邊。


    蔓延到了魏征麵前,蔓延到了魏瓔珞麵前。


    文武百官,全都看得真切。


    空氣仿佛凝固了一般,在這一刹那,仿佛一切都靜止了。


    “李牧!!”


    李世民大吼一聲,把高公公一把推開,撩起了簾子。隻見馬車中的李牧,臉色慘白,嘴角和下巴都是血,顯然是要活不成了。


    李世民忙把手放到李牧的鼻子下方,探得一絲鼻息,欣喜若狂。顧不得血汙,把他攔腰抱了起來。


    “你們這些人竟然逼死了朕的賢才!你們這群嫉賢妒能的佞臣!今日李牧若死了,朕定殺你們給他陪葬,三族之內,全都要死,全都要給李牧陪葬!”


    說完,不管呆若木雞的滿朝文武,李世民抱著李牧匆匆跑了出去。高公公跟在身後,跑出去兩步,回頭喊了一聲:“退朝!”


    滿朝文武全都懵了。


    李牧這是要死了?


    忽然之間,就連魏征,都神情恍惚了。


    眾人忽然發覺,雖然李牧平時人又狂妄,又目中無人,但其實自從他出現之後,所做的事情,好像真的沒害過誰。


    除了找他麻煩的幾個禦史,還有辱罵他娘親被他砍了的那個倒黴蛋,他沒有主動找過任何人的麻煩。都是別人找他的麻煩,而究其原因,找他麻煩的人,無非就是李世民說的那四個字“嫉賢妒能”而已。


    李牧是狂妄,但是人家有狂妄的本錢。


    他跟孔穎達之間的口角,最後仍是以一篇《師說》收了尾,孔穎達自己都去登門求教了,說明李牧從一開始的狂妄就沒什麽錯。你孔穎達不如人家,還不讓人說了?


    李牧在工部做的事情,所有人也都看在眼裏。他沒拿朝廷一文錢,反倒是搭進去十幾萬貫,一直都是他在吃虧。這件事換在其他人身上,早就不幹了。


    隻有李牧,從來沒說過一個不字,一直默默的做事。工匠坊平地而起,數千工匠的命運因他改變。太上皇與陛下之間的矛盾,也是因他而調和。否則如今陛下還得蹲在東宮,住不進太極殿去。


    傳國玉璽也是他找來的,讓李唐江山得以名正言順。


    還有兩大公司……


    兩大公司!


    長孫無忌和王珪終於反應過來了,對呀,還有兩大公司!大唐礦業和大唐鹽業!


    兩百萬貫的‘保證金’還在工部的冰窖裏呢!


    李牧要是真死了,誰來主持?他們根本不知道怎麽做啊!


    錢呐!兩百萬貫錢!


    逐漸有投了錢的股東們反應了過了,紛紛怒視魏征。老狗,兩百萬貫錢,要是李牧死了,你來賠我?


    而且這不是賠錢就能解決的問題,他們寧願拿出兩百萬貫,是為了其中幾百萬甚至上千萬貫的利潤!李牧若死了,這利潤誰能賺來!


    你魏征嗎?!


    想到大唐礦業覆滅的後果,王珪的腦袋瞬間嗡嗡直響。他大步走到魏征麵前,怒道:“魏玄成,你我之間的交情,自今日起一刀兩斷!李牧若死,我必生啖汝肉!”


    “呸!”


    有人從魏征旁邊經過,唾了一口。


    看到跪在地上的山東禦史想要站起來,有那暴脾氣的關隴出身的武將,抬腿就是一腳。反正現在沒人注意到,就揍你怎麽了?


    一個人動手,其他人見狀,也紛紛動手。


    可憐一群禦史都是讀書人,如何是這些關隴莽夫的對手?一個個被打的鼻青臉腫,鬼哭狼嚎。


    長孫無忌從魏征旁邊走過,沒有說話,但他的臉色表明了一切。魏征知道,這一遭,他是徹底把朝堂中的兩大派係得罪死了。


    如果李牧出事,他魏征也絕對活不了了。


    而且,若李牧死了,大唐鹽業和大唐礦業必然瓦解。朝堂恢複原來的平衡,山東士族也未必需要他。為了平息皇帝的怒火,他魏征也會成為下一個棄子。


    “爹爹,女兒扶你起來……”


    魏征聽到魏瓔珞的聲音,雙眼瞬間就紅了。


    “都是因為你!”


    魏征站了起來,越想越生氣,抬手甩了魏瓔珞一個巴掌。


    “從今日起,就當我魏征沒有你這個女兒!”


    冷冷丟下這一句,魏征轉身便走。


    魏瓔珞捂著迅速腫起來的臉頰,看著魏征的背影,淚水模糊了視線。


    這時高公公帶人回來了,把仍在撕扯的眾官員拉開,一個個扭送出宮門,看了一眼癱在地上無助哭泣的魏瓔珞,歎息一聲,道:“陛下讓我來尋你,逐鹿侯暈厥之前,求陛下照應你……你起來吧,跟我走。”


    魏瓔珞哭道:“公公,我想回家……”


    高公公笑了,道:“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如今你哪還有家呀,出了這樣的事情,你覺得你爹還會要你嗎?”


    魏瓔珞想要反駁,但臉頰火辣辣的痛感提醒她,高公公說的是實情。


    “你先隨我來,孫神醫快到了,先看看能不能救活逐鹿侯吧。你以後的日子啊,怕是得托付在他的身上了。”


    魏瓔珞沉默不語,好一會兒,她才爬起來,跟在高公公身後。高公公笑了一下,搖了搖頭,邁步走出了太極殿,魏瓔珞亦步亦趨地跟著,她不知道高公公要帶她去哪兒,如今,她也隻能是聽天由命了。


    天空又飄起了雪花,一片落在魏瓔珞的臉上。


    她不禁想,李牧真的就這樣死了嗎?


    ……


    孫思邈幾乎是被人扛進宮裏的,一隊金吾衛橫衝直撞,把孫思邈住處附近排隊看病的馬車都不知道撞壞了多少,領命的校尉衝入宅院,一把拎起正在給人把脈的孫思邈,丟在馬背上就往宮裏跑。可憐孫思邈七十多歲,被顛得早飯都吐了出來。


    等到了宮裏,已然是七暈八素了。


    他本以為,如此著急,定然是長孫皇後出了什麽問題。沒想到竟是李牧,這讓孫思邈非常奇怪,他早上剛給李牧瞧過病,風寒而已,喝了他的小柴胡湯,不出三日必好,怎麽會吐血呢?


    孫思邈看著李牧唇邊的血,湊近了一點仔細看了看,明白是怎麽回事了。


    混賬啊!又讓老夫給你擦屁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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