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一章


    莫奕的目光落在那被霧氣構建起來的鋼琴上, 灰白色的表麵在手電筒的燈光下混混沌沌地緩緩流動著, 它比實物縮小了一個號, 看上去顯得頗為小巧精致, 他試探性地伸手在鋼琴蓋上稍稍滑動了一下,指腹下的表麵光滑而堅硬,帶著冰冰涼涼的韌性。


    他掀開鋼琴的蓋子,手指在那由深沉的濃灰色和淺淡的灰白色構成的琴鍵上簡單地敲擊出幾個音符, 在黑暗而空曠的室內響起。


    音很準。


    但是音色卻和普通的鋼琴有著略微的差別, 它的音質更加清澈冰冷, 仿佛泉水衝破厚重寒冰所帶來的碰撞與敲擊聲。


    莫奕收回手,向前邁了一步, 那霧氣凝聚而成的鋼琴就像是水麵上被攪動的影像一般地消散成絲絲縷縷灰白色的柔軟煙雲,被莫奕向前的身形衝散,順著他的腰身緩緩地向後飄蕩開來, 迅速地融化進了無聲無形的黑暗當中。


    他伸手捏住聞宸的下巴,湊近在他的唇上蜻蜓點水般地啄了一下, 聲音中帶著笑意:


    “幹的不錯。”


    在莫奕尚未抽身離開時, 聞宸抬起手扣住他的後腦勺, 修長的手指陷入柔軟的發間, 將這個唇麵與唇麵的觸碰加深為溫情的親吻與糾纏。


    莫奕下意識地抬手按住聞宸的腰間, 透過布料能夠感受到他流暢而柔韌的腰線,其間蘊藏的力量隨著動作而牽引而生動地傳遞到指尖下。


    二人很快分開,莫奕無奈地笑笑:“滿意了?”


    聞宸抬手撫平莫奕被自己弄亂弄皺的領子,然後湊上去舔了舔他的下唇, 低沉的聲音中帶著微微的笑意:“滿意了。”


    他們將餐廳的門小心地重新關上,然後順著原路向著大廳走去。


    大廳內已經空無一人了,隻有頭頂巨大璀璨的吊燈將房間內華美的牆飾照的通明,地麵厚厚的地毯將所有的聲音都吸收的一幹二淨,死寂籠罩著這個空闊的房間。


    莫奕扭頭衝聞宸點了點頭,聞宸會意,手指微揚,空氣中聚集起了細細的霧氣,然後迅速地聚集在一起,將鋼琴的骨架與結構精細地組構而成,那架灰白色的鋼琴很快便出現在了莫奕的眼前,除此之外,聞宸還細心地在大廳的周邊籠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防止琴聲將其他的玩家吸引而來。


    莫奕掀起鋼琴蓋,將修長的五指放在了顏色深淺不一的琴鍵上。


    ——也不知道這樣有沒有用。


    他緩緩地深吸一口氣,將心中的忐忑強行壓下,然後按照自己記憶中的曲調開始了彈奏。


    陰鬱的旋律在空寂無人的大廳內流淌著,仿佛是灰暗的河流在黑暗中靜靜流淌,壓抑而悲傷的旋律令聽者心情不由自主地憂鬱起來。


    為了保險起見,莫奕彈了兩三遍才停了下來,在他按下最後一個琴鍵的時候,手掌下霧氣凝聚而成的鋼琴就如同失去了骨骼和皮膚一般地整個散了開來,絲絲縷縷的灰白霧氣在莫奕的指間依依不舍地纏繞了些許就緩緩地消散了開來。


    他微微屏息,快步向著大廳的一側走去,隨著距離的縮短而心髒逐漸緊縮。


    莫奕將目光投向那被數個大理石雕像的身形巧妙地遮擋住的地方,步伐不由得微微一頓——之前本是一堵堅實牆壁的地方此時出現了一條深深的走廊,內裏幽深黑暗,燈光模糊,筆直地通向黑暗當中。


    正如記憶中的一樣。


    莫奕的心口微鬆,緩緩地吐出一口氣,他加快腳步,順著幽深的走廊向內走去。


    側廳的大門緊緊地關閉著,在黯淡的壁燈的照射下呈現出模糊的輪廓,整個被籠罩在深深的陰影當中,莫奕走上前去,伸手將門推開。


    熟悉的冰冷氣息順著側廳大門敞開的縫隙流溢出來,仿佛幽冷石窟般死寂的溫度緩緩地擴散,在裸漏的皮膚上拂過,帶起一陣顫栗。


    莫奕打開自己的手電筒,向著黑暗的房間中走去。


    寬廣死寂的房間內沒有絲毫的光亮,隻有被籠罩在慘白布料下的家具那不規則的輪廓在黑暗中靜靜的起伏著,看上去仿佛時間被永遠凝固的幹枯死屍。


    莫奕徑直向著房間的深處走去,伸手用力將那副掛在牆上的巨大油畫上覆蓋著的白布扯下——那模糊而古老的肖像畫再一次地出現在了他的麵前,幹涸的顏料上再無絲毫的生機,之前被染上的紅白黑三色此刻猶如被徹徹底底地洗去了一般,就如同時間已經完全倒流一般恢複了之前灰暗的狀態。


    而那個麵目模糊的女子正在開裂而黯淡的畫布上靜靜地凝視著他。


    莫奕上前一步,湊近觀察著……隻見在油畫的右下角是那個熟悉的圓環狀的圖案,就如同是署名一般地印在畫麵的一角,被畫布上龜裂的顏料分割成邊緣並不平整的幾塊,如果不是仔細觀察很容易將其忽視。


    他抬起手指,在那微微凸起的圓形圖案上輕輕地撫摸了一下,時代久遠而稍稍有些幹硬的畫布在他的觸摸下輕輕地震動著,一層淺淺的浮塵被揚起,在手電筒的燈光下飄蕩著。


    有些粗糙的觸感給指腹帶來微微的疼痛,莫奕緩緩地收緊眉頭,若有所思地凝視著這個圖案——很久之前他就看到了油畫上的圓形圖案,但是當時他並不知道這個圖案代表著什麽,再加上它在其他太多的地方都有出現,無論是請柬上還是衣服上都屢見不鮮,所以在這個一看就是關鍵線索的油畫上麵出現也並沒有什麽稀奇。


    它之前並沒有太引起莫奕的注意。


    但是現在莫奕卻發現了什麽之前他沒有覺察到的奇怪特征……


    他伸手從自己的口袋中掏出那個式樣華美的戒指,鴿血紅的寶石在燈光下閃爍著微微的熒光,莫奕將那個指環平平地捏住指尖,然後緩緩地湊近那副油畫上邊緣輪廓模糊黯淡地橢圓形。


    隨著二者距離的縮短,那個特征越發明顯了起來。


    戒指和油畫上的圓環的大小完全一模一樣,就連油畫上由於顏料幹涸開裂而導致的輪廓變形都和戒指上微微凸出的寶石邊緣對齊。


    手電筒的燈光從背後打了下來,將二者的陰影輪廓重疊起來——


    嚴絲合縫。


    莫奕將指環貼合在了油畫的表麵,而就在它們的輪廓完全重合起來的時候,突然,畫布上傳來一股難以忽視的震動,仿佛有人在油畫的背後猛地敲擊了一下似的。


    畫布緩緩地向前凸起。


    灰塵和幹枯的顏料顆粒撲簌簌地掉了下來,畫布上發出了近乎布帛撕裂般的緊繃聲。


    畫布向前凸的程度更加深,仿佛其後關著什麽詭異的怪物在左衝右突地向外衝撞,企圖掙脫出畫布的束縛,凸起的形狀在黑暗中逐漸變得清晰起來——


    莫奕緩緩地向後退了兩步,將手掌中的手電筒對準畫布上變形的部位。


    那是一張臉。


    一張大張著嘴,仿佛在無聲嘶吼著的臉孔,用深深凹陷進去的顏料做成的眼窩空蕩蕩的凝視著他,線條輪廓模糊的麵容將畫布撐成一個詭異的形狀,將畫布上的人像扭曲成了幾乎難以辨認的圖案。


    它拚命地向前衝著,布帛的撕裂聲在寂靜黑暗的室內顯得更加清晰,灰塵和顏料顆粒向下落的更加猛烈,被金絲纏繞著的沉重黑色畫框劇烈地敲擊著堅硬的牆壁,在房間中發出一聲比一聲刺耳的哐哐的撞擊聲。


    然後,就在它即將衝破畫布衝出來的時候,一切仿佛都被按下了重置鍵。


    畫布回歸了平整,原本扭曲變形的圖案也重新回歸了之前的模樣,那個模糊的肖像在老舊幹枯的畫布上靜靜地凝視著莫奕。


    莫奕緊緊地攥著自己手中的手電筒,感受到自己的手掌心內泛起了一層細密的汗珠,令手電筒堅硬的金屬都微微有些滑不溜手。


    耳邊是自己略微急促的心跳聲,除此之外就是一片死一樣的寂靜。


    黑暗的側廳內仿佛就像是死氣沉沉的石棺,散發著腐朽和冰冷的氣息。


    就在這時,眼前的油畫表層突然開始迅速地蔓延起蜘蛛網般的細細絲線,然後在莫奕的眼前迅速地剝落,撲簌簌地掉落在了地麵上,剛開始是幹涸的顏料,然後就是大塊大塊的畫布,一片接著一片地從黑色木框框起來的區域中飄落下來,無聲地融化在了一片黑暗當中。


    莫奕屏住呼吸,冰冷的手指下意識地收緊,搖晃著的手電筒的光斑被固定在畫框內——


    眼前的畫布終於完全地剝落了下來。


    黑沉木料框起來的畫框內露出了一麵巨大的鏡子。


    在鏡子裏,莫奕看到了自己的臉,他看到了自己的麵容被手中緊緊握著的手電筒照亮,背後是無垠的黑暗與濃重的陰影,在那深深的黑暗當中的,是那無數的隱沒在其中的被蒼白布料覆蓋著的不規則輪廓,將每一絲光亮都吞噬的一幹二淨。


    莫奕緩緩地轉動眼珠


    ——他還看到了,在自己身後的不遠處,矗立著一個慘白模糊的身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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