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彥回到府中,下廊走到水月園,在園口就聽見隱隱約約的談笑聲。


    繞過假山石,見小池邊上王老夫人正和身邊的嬤嬤、丫鬟正說著話,看著很是愉悅,他便帶笑上前行禮。


    一眾仆婢見他過來,聲音便息了,不敢似方才那般敢隨口出聲說話。


    王老夫人笑嗔道:“你瞧瞧你,人一來,嚇得一夥人大氣也不敢出,敗了我的興!”


    王彥但笑不語,他淡淡掃了一眼四周,目光轉回時恰與王老夫人的眼睛對上。


    王老夫人道:“我們在說語嫣那丫頭,她見了元寶喜歡得不得了,方才將那貓逗著逗著就不知跑去了哪兒,剛好你回來,尚書大人耳聰目明的,趕緊幫我們去找那丫頭,找到有賞。”


    王老夫人是個老頑童,常常“尚書大人”的叫自家兒子,有意打趣他。


    王彥:“那丫頭最是調皮,一來就玩得不知東南西北了,母親倒也跟她一般。”


    王老夫人白了他一眼:“三歲愛玩是天性,像語嫣這樣,十三歲還孩子似的,是福氣,我就愛她如此,你還管起我來了,還不快去把人找回來!”


    王彥搖頭既笑且歎,就往丫鬟指著的方向去了。


    水月園多假山石,與灌木環繞,幽深疊複。


    王彥沿著石子小徑信步往前,忽而聽到一聲極低的輕呼,腳步一頓,抬腳跨進矮叢,朝深處去。


    時至黃昏,天邊火燒雲卷。


    倚著鬆柏樹的假山石頂,一個青裙的少女懷抱著一團灰貓縮成了一團。她怯怯地朝底下望去,腦袋探出半個,低低道:“元寶不怕啊……這麽點高應當摔不死的,咱們跳下去試試……”


    王彥失笑,暗道她這是在和元寶說呢,還是在和自個說呢。


    那秀氣的菱白繡花鞋顫巍巍地伸出了半隻,在半空裏蕩了一下。


    語嫣打了個哆嗦,更加抱緊了懷裏的元寶:“叫你亂跑,看看,遭報應了吧!”


    小女孩哆哆嗦嗦的模樣實在是可憐,可是王彥也不知怎的,覺得這情形有趣得很,一時竟也不動作,隻是在暗處這樣看著。


    語嫣如今十三歲了,在人前有意無意地就做出一副文文靜靜的大家閨秀模樣,可王彥一看她,就知道她內裏其實沒變。


    語嫣兩隻腳都放了下來,人已經坐在了石頭上。


    她喊了聲阿彌陀佛,一咬牙,身子前傾就往下跳落。


    王彥眼睛一凝,飛掠上前,驀地就將一人一貓接了個滿懷。


    他打橫抱著人,覺掌臂之間猶如擁著一團輕棉,絲絲甜香縈繞,溫軟盈然,當下便是一怔。


    語嫣睜開眼,一見是他,險些喜極而泣:“王叔叔……”


    王彥垂眸望向她,見她是如此誇張滑稽的神情,不由笑道:“你這丫頭,有膽爬上去,倒沒膽下來,若摔個缺胳膊斷腿的,豈不是要受大罪過了?”


    語嫣吐吐舌頭:“呸呸呸,才不會呢!”


    她看看他,又探頭看看四下,張眼望他道:“王叔叔怎麽會到這兒來找我的?大家人又在哪兒?”


    王彥:“都在池子邊笑話你,老太太看著不成體統才發威要我來找你的。”


    語嫣微微睜大了眼,小心翼翼地看著他神情:“我這算不算是闖禍了呢?”


    王彥故意麵無表情道:“你自己說呢?”


    語嫣咬唇,烏眸濕凝:“您饒了我這回罷,我、再也不敢了。”


    一見她如此,王彥稍稍用力,將她輕輕一顛,嚇得她忙樓住他脖子既驚又惱道:“王叔叔!”


    王彥淺笑道:“怕便對了,看你往後還敢不敢爬到那麽高的地方去。”


    語嫣羞惱地瞪他,眼裏蓄了淚:“我都已經十三歲了,你還把我當小孩……”


    王彥挑眉:“哪個十三歲的姑娘家會跟著貓一塊爬山?”


    語嫣囁嚅:“哪個三十歲的男子還逗小女孩玩呢?”


    王彥一愣,隨即意識到到此情此景很不妥當,目光微動,不動聲色地將人放下道:“下回可沒有人接著你,真是個叫人不省心的丫頭。”


    語嫣卻抿嘴一笑:“下回我才不來王叔叔府裏爬了。”


    她長長的眼睫上還聚了一滴珠子似的淚,是方才未來得及落下的,這樣一笑,笑容映著淚光,靈澈絕塵。


    他默默看著,不禁抬手替她輕輕一拭,將那淚珠子拂在掌心。


    語嫣見他動作,想到自己方才竟又掉了金豆子,心覺王彥更要把她當孩子看,不由臉上一紅:“王叔叔,你做什麽……”


    王彥將拿一滴淚揉碎了捏在掌心,攏在袖中,望著她道:“如今倒知道不好意思了。”又看了看天色道:“時候不早,趕緊回去吧,省得他們擔心。”


    語嫣點點頭,將熟睡的元寶摟在胸前,乖乖跟著他往回走。


    王彥走在前麵,聽到身後時快時慢的腳步聲,搖頭一笑。


    他們二人走回池子邊,卻未見王老夫人。留在原地的嬤嬤見了他們,忙稟報說是晉王殿下大駕光臨,因而王老夫人先行離去相迎,原本在書房等著王彥過去的宋常山也跟著一道過去了。


    王彥聞言,略微一頓,看向語嫣,她的臉色倏然蒼白,手一鬆,元寶竟一下落了地。


    他眉心一蹙,沒有說話,隻臉色微沉。


    前廳,晉王與宋常山、王老夫人同桌而食,場麵寂靜得詭異。


    宋常山打量身邊這位先前素未謀麵的晉王殿下,暗覺古怪。傳聞晉王是個冷麵之人,今日看著倒不像,雖則,他嘴角那一絲笑不知為何有些令人瘮得慌。


    王老夫人倒是吃得輕鬆得很,她眼睛毒辣,反正晉王殿下此行分明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與她和宋常山都無關,恐怕是來尋她兒子的麻煩。


    近日晉王協從查案一事,老夫人也有耳聞。她猜測,約摸是王彥在公事上給人吃了癟,如今人家要在私下找回場子。而這也不過就是最壞的情況。


    三人心思各異地吃著飯,此時下人稟報,說是王彥和語嫣到了。


    晉王放下筷子,朝門口看去,見一男一女並肩而來。


    男子芝蘭玉樹、豐姿毓秀,女子烏發雪肌、秀美如畫,看起來竟是說不出的相宜和……刺眼。


    二人向晉王略一行禮,語嫣垂著頭,始終不願朝晉王那處多看一眼。


    晉王眼睛一眯,目光在女裝打扮的語嫣身上多停留了片刻,轉而看向王彥:“王尚書聰敏慎微,斷案如神,卻沒想到找個人要這麽久。”


    王彥瞥了一眼語嫣:“下官的確是不擅長找人,叫殿下看笑話了。”


    晉王心中哼聲:是了,你王彥一貫的伎倆,四兩撥千斤。


    “時候不早,坐下吃飯罷。”他一揮手。


    二人依言入座。


    語嫣心道:這晉王殿下好大的臉,自己不請自來到了人家家裏,還做出一副反客為主的姿態。


    她正垂眸腹誹晉王,殊不知那晉王也在佯作不經意地看她。雖然這女孩如此裙裝打扮,愈發顯得雲鬢花顏、瓊姿玉貌,卻是這麽一副乖順木訥之相,分明是在裝模作樣。


    他想到在船上時她女扮男裝一事,暗自冷笑,此女慣會裝模作樣、欺騙人心。


    “殿下今日倒是有閑情雅致,竟想到下官家裏用飯。”王彥忽道。


    晉王:“孤也隻是突發奇想,有些好奇能叫尚書大人立馬回府的會是什麽要緊客人。”


    “畢竟家母特意派人來知會,下官自然放在心上。”


    晉王輕輕哦了一聲,搖晃著酒杯道:“不過,你家這酒倒是風味不錯,既不會太烈,也不會太綿,平時喝喝倒是極好。”


    王尚書淡淡一笑:“殿下喜歡就好。”隨後就不做聲了。


    晉王有些不愉,卻也沒法說什麽。


    宋常山朝王彥投來一瞥,神色略有不解。


    晉王這話分明是在含蓄地向王彥討酒,怎麽王彥故作不知?


    宋常山不知道晉王為人,王彥卻知道得很。這位天潢貴胄,最擅長就是得寸進尺,今日他跟你要酒你輕易拱手相送,那明日他就要跟你討要別的更為貴重的東西了。


    “宋小姐如今多大了?”晉王忽然問了一句,儼然一副長輩的姿態。


    語嫣眼皮也不抬:“回殿下,十三了。”


    “哦,十三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了。”他意味深長道。


    語嫣心道:關你什麽事。


    晉王望著她圓潤雪白的下巴,正要開口說話,卻聽王彥輕飄飄道:“語嫣的年紀,差不多也能當殿下的女兒了,還跟個孩子似的,方才竟跟著貓一起爬上假山。”


    王老夫人一笑,宋常山則臉色一沉:“胡鬧!”


    晉王此刻還在回味著王彥的前半句話,氣得咬牙。


    他如今三十四,比宋語嫣大了二十一歲,說起來的確是能當她爹的年紀。這話聽似對得很,卻刺得他極不舒服,愈發覺得對麵那張從容自若的笑臉十分礙眼。


    語嫣怯怯地望了一眼宋常山,隻道再也不敢了,王老夫人便笑著在一邊打圓場。


    期間,語嫣暗暗地朝王彥這邊瞟來,雙眸裏既帶著被他揭發的惱意,又有求他幫忙說兩句話的哀切之意,嬌滴滴模樣,可憐可愛,又透著一股說不出的機靈。


    晉王看在眼裏,心底莫名躁動,緩緩地捏緊了手裏的酒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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