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山書院多的是冬青、圓柏、桂花這樣的常青樹,前幾季都看不出大區別。雖則別有韻味,對語嫣這樣天性的小女孩來說,卻有些單調。是以,她更喜歡到書院後頭的園子裏走動。


    這園子是先代書院院首的夫人所搭建,下回廊是兩道並行的迎春花牆。每至初春迎春花開,星耀燦爛,美不勝收。花牆兩側是假山石,海棠樹交錯,光影斑駁。


    語嫣拉了兩個丫鬟在這園子裏曬太陽,花牆中間有一方石桌,她人坐在桌上晃著兩條小短腿,腳踝上的鈴鐺發出聲聲脆響:“啊呀,好沒趣呀,表哥最近都不來找我玩,當人爹都這樣忙的麽……”


    紫扇:“自然是忙,小娃娃沒生出來要忙著安胎,生出來還要喂奶、把尿,有的忙活啦!”


    語嫣想到陳瓚舉著個娃娃把尿的情景,撲哧一笑。想到什麽,又沒了笑,哀哀道:“表哥這頭當了爹,是不是就不會再來和我玩了?”


    “那可不一定,”紫扇道,“姑娘這樣想表少爺?”


    “誰想他呀,隻是除了他都沒人和我玩……這幾日小姨也沒見的,都不知在做什麽。”


    綠韻:“那白小姐有什麽好,小姐這樣喜歡她呢?”


    “為什麽不喜歡她呢,小姨從來不對我凶,還常常給我帶好吃的,她有什麽不好?”


    綠韻看著她明澈水潤的大眼,登時說不出話來,嘴巴一抿,想問一句“要是她給你當後母呢”,給旁邊的紫扇瞪一眼,到底還是閉了嘴。


    語嫣拍拍手:“天兒這麽好,不如我們去抓隻蛐蛐玩,綠韻,你先去把大將軍帶過來,我和紫扇在這給他找個伴兒。”


    綠韻苦了臉,她文文氣氣的,最討厭那些蟲兒了。可是想想,和親手捉蛐蛐比,肯定還是回院子裏把用木筒裝著的大將軍拎過來好些。


    紫扇瞅著綠韻扭捏的背影直樂,擼起袖子躍躍欲試:“小姐,往哪兒抓?”


    語嫣:“這個嘛,蛐蛐在哪你往哪抓!”


    紫扇:“這……那蛐蛐在哪兒呢?”


    語嫣小臉皺成一團:“我要是知道就不用你來抓了嘛。”


    “哈哈哈哈……”突然有一道大笑炸雷似的在頭頂響起。


    語嫣駭了一跳,險些從桌上跌下去。


    紫扇兩手叉腰把她護在身後:“是哪個鬼鬼祟祟的!”


    “鬼鬼祟祟的在這兒呢。”那人輕飄飄道。


    兩個女孩聽著聲音仰起臉,不約而同地瞪大了眼。


    東側的花牆頂上竟橫躺著一個人,看起來十多歲,穿著青藍色的袍子,有些鬆鬆散散,好像腰上沒係緊,前襟耷拉了下來,露出一大片白白的中衣。


    模樣生得倒好,濃眉大眼的,就是臉上似笑非笑,看起來忒不正經。


    語嫣:“你是誰?”


    那人笑笑,指了指自己:“你猜?”


    語嫣撅起了嘴,哼哼道:“管你是誰,反正偷聽人家講話的都不是好人。”


    “嘖,又不是我想偷聽的,我好好地在上麵曬太陽,還嫌你們嘰嘰喳喳的吵人呢,怎麽,這裏是你的地盤不成?”


    “對啊,這裏是我的地盤。”


    “我憑什麽信你呀?”


    “是我的地盤就是我的地盤,有什麽信不信的……”


    “那可不,小狗占地盤還撒尿為證呢,你隨口一說地盤就是你的?”


    語嫣眉頭打結:“我又不是小狗!”


    那人笑吟吟道:“那你就是胡說,凡事講究個先來後到,我先到的這兒,地方就是我的了,要不……我也撒個尿證一證?”


    語嫣啊地低呼一聲:“不知羞!”


    那人看她雖然叫著不知羞,兩隻黑黝黝的大眼睛卻一停不停地望著自己,好像……好像真等著他撒似的。


    他哈哈一笑:“宋常山那個老古板怎麽生了一個這樣的?”


    書院裏哪有人敢這樣叫宋常山,紫扇驚了一驚。


    語嫣:“你認識我爹爹呀,你是他的學生麽?”不等那人說話,她揮揮手道:“你趕緊走吧,給爹爹發現要打手板子的啦,這兒不好來的……隻要大將軍的事你不要和人說,我就大人有大量不跟你計較啦!”


    那人給她這故作老成的模樣逗得不行:“誰說我是他的學生?你且讓他打一下試試——”


    雖然他說這話時搖頭晃腦、沒個正形,但那目光卻好像有些涼涼的。語嫣跟他眼神對上,沒由來地就抖了一抖:“你不要吹牛啦,快下來,爬得那麽高容易給人瞧見。我這兒有頂好吃的話梅你要不要?”


    方才還氣鼓鼓地要和他搶地盤呢,轉眼又對他這樣好。他搖頭失笑,身形一動,一躍而下。


    寬寬大大的袍子在風裏鼓成一張帆,又像一對大大的翅膀,帶落片片花葉,猶如天女散花。


    語嫣原本看他要直接跳下來,嚇得心口怦怦跳,這會兒卻連眼睛都忘了捂,隻呆呆地看著他。


    那人懶洋洋地走過來:“什麽話梅,給我看看。”


    “剛才是什麽,你會武功呀?”


    他臉不紅心不跳:“對啊。”


    紫扇在旁邊又驚又疑地打量此人,眼珠子亂轉。


    語嫣一臉羨慕:“真好。”


    他稀奇道:“你是女孩兒,也喜歡這個?”


    “這樣爹爹要打手板的時候,就可以飛走了嘛!”


    “你爹經常打你手板?”


    一個小娃娃而已,怎麽三句不離手板子。


    “也沒有經常,就打過兩回吧……不過可疼,一回也受不了。”她握緊了小拳頭,手掌心那種火辣辣的疼好像還在似的。


    他眯眯眼睛:“下回他還要打你,你便原樣打回去,這樣他往後就不敢打你了。”


    紫扇聞言,險些翻出一個白眼。但看這人衣著打扮,極有可能是個不好惹的身份,隻有強忍著。心中暗暗希望這人趕緊走了,別再在他們小姐麵前說出什麽驚人之語。


    語嫣嚇得連連搖頭:“女兒怎麽好打爹爹的呀!”


    他不以為然地撇嘴道:“那當爹的就可以隨便打女兒了?”


    語嫣垂了頭,兩隻小手絞著裙子:“是我犯了錯,爹爹想叫我往後不要再犯錯了才教訓我的,爹爹可以打我的。”


    他一怔,凝神看了她一會兒,忽而一笑:“話梅呢?”


    語嫣啊地一聲,仿佛才想起來,慌慌忙忙地從腰上解下荷包,拈出一顆遞到他跟前:“喏——”


    他看著那白生生的小胖手,一咧嘴,張口吞了話梅。


    語嫣歪著頭:“怎麽樣,很好吃吧?”


    “還行吧,再來一顆。”


    語嫣小眉毛一豎,捂緊了荷包,緊張兮兮地看著他:“才不,隻給一顆的。”


    他瞠目:“這麽小氣?”


    語嫣氣紅了小臉,又不敢大聲,隻癟著嘴道:“給你吃了還罵我小氣,你把剛才那顆吐出來還給我——”


    他大笑:“不行,已經吞到肚子裏去了,要麽你等個幾天,我拉出來給你。”


    語嫣漲紅了臉:“髒死了!”


    “髒什麽,吃喝拉撒乃人之常情,你是神仙,你不拉的?”


    “哎呀,不跟你這人說了,你蠻不講理!”語嫣跺跺腳,扯起紫扇的袖子往外跑。


    兩個女孩兒跟一對花蝴蝶似的,一瞬就飛了個沒影。


    他遠遠地看著,回味著嘴巴裏那點酸甜,挑眉笑了笑。


    ********


    這日城東府衙內,王彥破天荒地沒有在書房辦公,而是悠然地坐在淩雲閣喝茶。


    兩個衙從看王大人端坐其上,閑品新茶,一臉的恬淡平和,不由暗自納罕。


    劉明遠提著刀進來:“這幾日,那姓閔的可有再來?”


    “沒有,”王彥道,“坐,試試這個,清明新茶。”


    劉明遠稀罕地看他:“這哪兒來的?”


    “怕什麽,總歸不是收人的賄賂。”王彥給他沏上,將茶杯推到他跟前。


    劉明遠放下刀落座,舉起茶杯聞了聞:“嗯,光聞味道就香,是好東西。再過幾日閔昌忠就要行刑了,你倒是悠閑,就不怕閔如晦給你弄出什麽幺蛾子?要不要我去盯著他?”


    “不必,”王彥屈起手指在案幾上輕敲,“還有一樁更著緊的事要你去辦。”


    劉明遠一愣,隨後笑道:“敢情這茶是用來賄賂我的?說吧,什麽事?”


    “前幾日有個叫趙澤的人到了杭州,眼下他人在綠柳山莊,我要你把他請到衙門裏住幾日。”


    劉明遠陡然睜大了眼睛:“你說誰?”


    王彥淡淡一笑:“趙澤。”


    “我以為的那個趙澤?”


    “正是。”


    劉明遠臉色有異道:“你請他來做什麽?這人可不好惹,而且……”


    王彥:“無妨,不好惹是我的事,聽你意思,是能請得動他?”


    “你算找對了人,若非是我,旁人還真請不來這位大佛,”劉明遠傾身道,“不過你找他到底是要做什麽?跟我說說……”


    王彥近前,在他耳邊緩緩道:“天機,不可泄露。”


    “嘿,你這……”劉明遠拿手指指了他半天,氣得鼻子都歪了,“有你這麽求人辦事的麽!”


    王彥起身對他一揖到底:“有勞劉大人。”


    劉明遠嘴巴張了半天,哭笑不得,擺擺手道:“行了行了。”


    王彥臉色如常地整了整衣襟,重新坐回座位,想到一事,舉起茶杯的手一頓:“對了,這幾日淮陽侯在書院可好?”


    “能有什麽不好,”劉明遠道,“倒是你,難道不知道淮陽侯和趙澤是……”


    王彥抬手打斷他:“他在書院沒事就好,旁的你不必多慮。”


    劉明遠蹙眉,對上他意味深長的眼色,微微警醒,目光在底下兩個垂首站著的衙從臉上不經意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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