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是大越朝第三位皇帝鴻豐帝在位第十三年,到謝晉,已是第五世淮陽侯。


    第一世淮陽侯當年輔大越朝開國皇帝趙高祖一統大越,有從龍之功。高祖特封其淮陽侯,六世承襲,蔭庇子孫。因而淮陽侯府謝家與其他百年鼎立的豪門世家不同,乃大越朝新貴。加上第一世淮陽侯謝駿是草莽出身,淮陽侯府這一脈更因此為其他世家貴族所輕視。


    雖然祖上有不世之功,但因這些種種,淮陽侯府在大越諸多貴族世家間總顯得過分平庸,說好聽點是中規中矩,說難聽點就是束手束腳。甚至於,到第三世也就是謝晉的祖父那時,淮陽侯府徹底放棄了昔年憑以封侯的尚武之風,一心朝著書香門第的方向發展。


    然而本朝規矩,勳爵子弟不得入仕,這種書香門第的追求對侯府沒有實質性的幫助,為的隻是讓淮陽侯這個爵號更好聽一些,兼之在諸多世家之間更為合宜一些。


    簡而言之,就是讓淮陽侯府的日子更好過一些。如謝晉的祖父所期望的那樣,到謝晉的父親謝暉時,淮陽侯府在大越已經沒有那麽格格不入了,甚至還與相當多的老牌世家建立了互有裨益的姻親關係。


    原本,淮陽侯府已越來越相融於貴族圈,然而謝晉的承爵,幾乎顛覆了這一切。


    第五世淮陽侯謝晉,人稱小謝侯,年方十九,已經是京城鼎鼎有名的人物。具體是怎麽個有名法呢?京城自上而下,尤其是世家貴族,對小謝侯三字,聞名如見其人,唯恐避之而不及。


    謝晉是天生的武學奇才,自幼隨南北三大宗師習武,拳腳功夫極為了得,與第一世淮陽侯比,有過之而無不及。甚至有傳言,論武功,錦衣衛指揮使都不是他的對手。


    僅僅是武藝高強並不會引人憎恨。大越沿襲前朝,雖有崇文抑武的傾向,卻不至於輕鄙武略。實在是這小謝侯的性情太過乖張,不按常理出牌。


    不過,就算是如此,尋常人輕易也動不得他。隻因他有一位天底下最大的靠山,那就是當今聖人鴻豐帝。傳聞言,六年前皇帝微服出巡,謝晉曾意外救過皇帝。


    王彥觀劉明遠神色,見他對謝晉不是尋常的看不慣,倒像十分痛恨似的,不由挑了挑眉。


    劉明遠:“他到底來做什麽?來找你麻煩的不成?”


    王彥搖了搖頭:“看他字裏行間的意思,此次下到江南,似乎並非他本意。”


    劉明遠蹙眉,宋常山道:“天底下能使喚得動此人的,還能有誰?”語罷與王彥對視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劉明遠略微恍然,同情地看王彥道:“接了這麽一個燙手山芋,虧你還能這樣氣定神閑。”


    王彥隻笑了笑:“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


    王彥與劉明遠告辭後,宋常山命下人將陳瓚、語嫣叫到了書房。


    一大一小進了屋,宋常山先令陳瓚在旁坐下,而後轉身對著小女孩道:“跪下,把手伸出來。”


    陳瓚騰地一下直起身:“舅舅?”


    宋常山麵無表情看他:“你坐。”眼神極淡,卻不容抗拒。


    陳瓚攥緊手,沉著臉坐了回去。


    語嫣雖然懵懂,卻素來對父親的情緒敏感,自打一進屋就察覺到宋常山的不愉,很是如履薄冰。這會兒聽他吐出這樣的話,反倒沒有陳瓚那樣驚亂,隻暗暗道:爹爹果然是不高興了。


    她依言跪下,衝宋常山攤開了小手,嘴巴抿得緊緊的。


    啪!


    戒尺忽然落下,猝不及防,快到兩個人都沒瞧見宋常山是從哪兒掏出來的。


    語嫣嘴巴一扁,又用牙齒死死地咬住,一聲不吭,眼睛卻分明已經給疼得淚花漣漣了。


    陳瓚的臉一下子就白了。


    宋常山這一尺子下去,比打在他自己身上更讓他覺得疼。


    一共三下,每一下都極重,沒有因為被打的是自己的女兒而輕緩分毫。


    第一下的時候,語嫣的手已經隱隱滲出血,至第二、第三下,更有“皮開肉綻”之感。


    陳瓚抱著語嫣到她起居的含香院,院內的兩個丫鬟綠韻、紫扇見此情形,險些給嚇暈過去。


    兩個丫鬟都是十一二歲年紀,又與語嫣多年主仆,情分親厚,乍然見了細皮嫩肉的小姐小手血紅、麵色慘白的模樣,都掉了眼淚。


    一邊給語嫣處理傷口,一邊不約而同地在心底埋怨自家老爺。


    也不知是太累,還是受了驚的緣故,小語嫣從陳瓚抱她來的半路上就已經昏睡過去。


    隻是這樣閉著眼睛不說話的模樣,愈發可憐。


    綠韻見陳瓚臉色不好,忍不住上前輕聲細語地問候關懷,聽得一旁的紫扇直擰眉。


    待退到外間門口,紫扇打量一眼綠韻道:“姐姐比先入的書院,規矩想必比我學得更精,怎的如今什麽話還說、什麽話不該說也不知道?”


    綠韻臉色微變,隻道:“你想多了,我隻是擔心表少爺有什麽不好。”


    紫扇哼了一聲,暗道最好是如此。


    “這會兒你不想想小姐,想這些有的沒的做什麽,”綠韻道,“看小姐那傷,沒個十天半月是好不了……”


    “手上的傷倒是能好,心裏頭的坎怎麽過去?就小姐那樣怕事膽小的性子,能犯什麽大錯,至於如此?看表少爺這樣子,指不定就是他惹的禍,害得我們小姐遭了殃!”


    紫扇這話正是“歪打正著”。


    綠韻歎道:“若是夫人還在,小姐就不會這樣遭罪,旁的人家裏若有跟咱家小姐似的姑娘,多半是疼得跟寶貝一樣,哪裏會像咱們姑娘這樣慘。”頓了頓又道:“上回來做客的那位白小姐……我瞧她倒是個好的,若到時……”


    白家是京城宋家的遠方親戚,恰恰也定居杭州。自宋常山帶著女兒下到江南,白家人便偶爾會來走動。


    雖然綠韻、紫扇提及白若秋總有幾分異樣,語嫣卻是打心底喜歡這位小姨的。


    白若秋十七歲年紀,圓月臉盤,月牙眼長長又彎彎,眉清目秀模樣,說話輕聲細語,看人的目光也溫和親切。


    說起來她與語嫣相熟也是緣分使然,原本不過是兩家之間的尋常走動,縱然白家長輩見宋常山人品出色生了旁的心思,白若秋本人倒沒有真的對宋常山如何。


    隻是有一回偶然在後園花牆底下遇著被花枝紮破了手不敢吱聲、偷偷躲起來抹眼淚的語嫣,心中憐愛,溫言軟語了幾句,便認識了彼此。


    在白家人眼中,這倒是“無心插柳柳成蔭”了。要想嫁給宋常山,自然有必要與他女兒打好關係。


    隻不過白家人不知道內情,白若秋一來二回地過來卻曉得,宋常山待這個獨女並不算好,在若秋看來,他那副態度和手段,對一個如花似玉的小女孩來說,實在是有些過分嚴苛。


    宋語嫣自幼喪母,父親又威嚴遙遠、不可親近,小小年紀便是這樣嬌怯溫軟又過分懂事的性子。偏偏她模樣也是生得難得的好,在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女孩裏頭,若秋從未見過這樣靈醒標致的。如此一來,倒愈發叫人憐愛疼惜。


    她領著丫鬟進院子時,一眼便看到了坐在秋千架上垂著頭的小語嫣,走近了才看到她兩隻手正攪著一根斜枝。


    “做什麽這樣沒精打采,天氣這樣好,也不出院子走走?反倒在這兒折磨這些無辜的花花草草了。”


    語嫣見了白若秋來,臉上才多了幾分笑影:“小姨怎麽來啦?”


    “自然是來瞧你的,”白若秋在她旁邊坐下,去了那根斜枝,拿起她受傷的手細看,“結痂了就好,如今正是最要緊的時候,記得千萬別去撓它,撓破了這輩子都好不了。可還疼麽?”


    “不疼了,就是有些癢。”語嫣靦腆地笑笑,有些不好意思。


    白若秋看如此,更覺得這女孩可憐可愛,握了握她肩膀道:“到底是怎麽回事呢,語嫣願不願意和小姨講一講?”


    語嫣:“是、是我不好,做錯了事,該罰的。”


    “那你怎麽這樣不高興呢?”


    語嫣抬頭瞧了若秋一眼,大眼茫茫然的:“我隻是在想,爹爹是不是不太喜歡我……”


    若秋鼻子微酸,摟她入懷道:“天底下哪裏有爹爹不喜歡女兒的,你爹爹是疼你愛你才不想你犯錯呢。”


    語嫣點點頭:“那天的確是我和表哥不好,冒犯了爹爹重要的客人,才會引得爹爹生氣。”


    若秋:“什麽樣的客人?”


    “一個姓劉的伯伯,和一個姓王的叔叔,王叔叔是個大好人,要不是他救了我,我的腦袋就要給那一窩鳥蛋砸壞啦,就是弄髒了他的衣服不知怎麽好……”


    刑部侍郎王彥和錦衣衛劉侍衛長到杭州的事,早就人盡皆知,尤其先前王彥才破了方知縣被閔昌忠暗害的命案,在杭城一帶為人稱道讚頌,若秋一下子便猜到是這二人。


    “怪不得宋書長要罰你,畢竟你那位王叔叔是大越朝最年輕有為的刑部侍郎大人,輕易冒犯不得,”若秋笑道,“不過,他既是那樣的人物,怎麽會在意區區一件衣裳?”


    語嫣皺皺眉頭,既不知刑部侍郎是什麽東西,又覺得若秋說的這話不對。那天看到的那人,分明一副挺好冒犯的模樣。


    她訕訕道:“他這樣厲害,我送給他一袋子糖漬話梅會不會給他瞧不起?也不知道他那衣服值多少個銅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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