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臘月, 雪後初晴,庭間厚厚一層沒過小腿肚的積雪, 簷前垂掛著一排排玲瓏剔透的冰柱,折射著淡金色的日暉。


    謝騫身披狐皮氅衣,窩在書房裏烤火讀詩。


    炭火融融,丫鬟跪坐著扇爐子煮酒,酒裏加了蜜浸的梅子, 咕嘟咕嘟的水聲中浮動著馥鬱的酒香。


    曲折長廊裏腳步聲窸窸窣窣, 庭前鬆柏竹叢依然蓊鬱翠綠, 淩寒傲立。廊下梅枝上落滿白雪, 幾枝橫斜的花枝伸進長廊裏,幽香撲鼻。滿地碎瓊亂玉中,鑲嵌著一口小小的荷花池, 池水並未結冰, 碧綠幽深, 枯萎的荷杆倒伏在池邊。


    謝騫喜歡枯荷,初冬的時候仆人收拾院子,他特意讓人留下的。


    不久前他邀請昔日的同窗好友小聚, 大家圍爐吃酒, 擊鼓傳花,以枯荷填詩,他拔得頭籌。友人慫恿他出詩集, 他欣然答應, 將在座所有人的詩作記下, 加上前兩年每次宴飲郊遊時的聯詩,已經有一二百來首了,等他整理完就可以送去付梓。


    他捧著詩稿仔細斟酌,口中反反複複念誦。


    廊外傳來一陣嘻嘻哈哈的笑鬧聲,謝家少爺謝青穿著厚厚的冬襖,頭戴風帽,手上戴手籠,穿鹿皮靴,噔噔噔噔跑過長廊,衝下石階,踩地上的積雪玩。


    謝騫被打亂思路,氣得吹胡子瞪眼睛,站起身,走到窗前,張嘴正要罵人,目光落到被謝青拖著的另一名少年身上,神色立刻緩和下來。


    少年眉目端莊,瘦削高挑,同樣是一身厚厚的冬襖,謝青穿起來像一隻滾動的酒壇子,他穿著就是挺拔俊逸,斯斯文文。


    謝騫心裏嘀咕:雖然隻是個嗣子,倒是真有些像季和年少的時候,不過季和的眉眼要漂亮多了。


    這麽些年,他再未見過比當年的薛季和風姿更出眾、才華更傑出的世家子弟。


    他立在窗前,透過冰裂紋窗扇,凝望兒子謝青和薛雲打鬧的身影,摸了摸胡子,嘴角輕翹。


    長隨進屋,送來京中邸報。


    謝騫回到火盆前,放下詩稿,拿起邸報細看。


    本地邸報是商人自行刻印的,除了記載官員的升遷調移、朝政動向,還刊登了各地有名望的鴻儒對朝堂之事的見解。


    謝騫看了幾篇,搖頭失笑。


    最近歌功頌德的文章越來越多了。


    皇上登基以後,勵精圖治,起弊振衰,罷黜傳奉官,驅逐奸佞,裁汰冗管,提拔起用朝野內外交口稱讚的正直官員,短短幾個月,一掃前朝衰敗之風。


    帝後皆仁恕恭儉,節用愛人,減少宮廷開支,各地織造督辦太監陸續被召回京師,以減輕當地百姓負擔,宮中內官不敢以精巧珍奇媚上。若有災荒,皇上必定下令減免田賦。


    皇上勤於政事,每日視朝,風雨不輟,還常常在下朝後單獨召見內閣大臣商議國事,日理萬機,宵衣旰食。


    朝中大臣,徐甫厚道老成,處事公允,吳健嫉惡如仇,鋒芒畢露,兵部尚書篤實忠厚,不畏強權,禮部尚書熟讀經籍,能謀善斷,戶部尚書謙和淡泊,幾位大臣多有清名,非結黨營私的權臣,人才濟濟,少有傾軋排擠之事。


    皇上一麵以霹靂手段整頓朝政,一麵仍舊保持了他對文官的仁厚寬和,多次鼓勵言官直言,並且如他之前承諾的那樣,登基以來果然沒有降罪於直抒胸臆的科道官。大臣們偶然失儀,遭到糾察禦史彈劾,他一笑而過。


    經過三年的整頓,在君臣的密切配合之下,前朝積弊已除,如今君明臣良,司禮監和內閣緊密配合,朝政穩定,海內晏安,一片太平之象。


    謝騫雖然人不在京師,卻能感受到京中君臣齊心協力改革弊政、振興國朝的決心和毅力。


    今年各地書坊又出了一批新書,各種書籍如雨後春筍一般冒出,文學複蘇昌盛。


    謝騫家鄉的同窗好友沉醉風花雪月,無意於仕途,每日在家吟詩作對,從不關心國事,最近也察覺到本朝和前朝的風氣大為不同。


    本地文人大為振奮,認為本朝已經出現中興的跡象,假以時日,必將迎來繁榮盛世。


    也難怪各地會不斷冒出歌頌皇上的頌文。


    謝騫在官場摸爬滾打多年,不像好友們那麽天真赤誠。


    他深知朝中仍有隱患,皇上這幾年大刀闊斧地裁汰傳奉官和冗官,有效地革除了前朝弊政,但是有些積弊已經曆經幾朝,解決起來困難重重,不可能在短短幾年之內就掃清所有弊病。


    皇上能夠在登基的短短幾年間革除前朝舊弊,保證朝政穩定清明,已經讓他佩服不已了。


    謝騫明白,皇上現在的舉措隻是在為以後的改革奠定基礎,現在時機還不成熟,經不起大的折騰,等到國力昌盛、百姓富足的時候,朝廷才有底氣進行改革。


    他出了一會兒神,放下邸報。


    長廊裏傳來咚咚的腳步聲,管家扶著帽子,一顛一顛地衝進書房,上氣不接下氣地道:“爺,京師的信使來了!”


    謝騫心口怦怦直跳。


    他無意於鑽營,但是假如有機會實現自己畢生的抱負,怎能不心潮澎湃?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沒有一個男人能抵抗得了這樣的誘惑。


    他站了起來,迎出長廊。


    信使站在庭中,朝他拱手,從袖中取出一截桂枝。


    謝騫立在長廊之中,雙拳握緊,寒風鼓滿袍袖,胡須上鍍了一層金光。


    服製將滿,他該回京師了。


    接下來幾天,謝騫讓夫人收拾行囊,和友人作別,將詩集初稿交給同窗,宴請姻親族人,忙亂了大半個月,這月月底,他攜妻帶子,北上進京。


    天氣嚴寒,一路走走停停,抵達天津衛的時候,朝廷已經正式頒布起用謝騫的詔書。


    謝夫人高興地道:“我之前還埋怨你總待在家裏看書,不出門與人結交,原來你胸有成竹。”


    謝騫笑了笑,如果羅雲瑾沒有暗示過他的話,他也不會這麽氣定神閑,可能真的從此寄情於山水之中,每日和友人吟詩作畫。


    謝夫人說起兒子謝青讀書的事:“薛雲已經讀完了蔡元定的《律呂新書》,青哥雖然聰明,不過不如薛雲沉得住性子,我看進京以後,你托同窗舉薦一個老成的西席,不能再讓他這麽荒廢下去。”


    丈夫常年不在家中,謝夫人忙於庶務,忙起來顧不上兒子。謝青從小在老宅裏長大,備受長輩寵溺,謝夫人幾次想好好教管一下兒子,都被長輩們攔住了。眼看丈夫即將直如內閣,她想好好督促兒子讀書,讓兒子考取功名,以後父子同朝為官,互為照應。


    謝騫搖搖頭:“青哥是讀書的料子,不是做官的人才,不必逼迫他長進,薛雲自小是他祖母拉扯長大的,天資聰穎又刻苦勤學,以後必定榜上有名,你別總拿他和青哥比。”


    謝青天賦很高,但不喜歡八股文章,不屑鑽研時文。薛雲家道中落,和祖母相依為命,堅韌勤勉,時文寫得像模像樣,舉業之路肯定比謝青順暢。


    聽丈夫說兒子比不上薛雲,謝夫人有些不高興:“你是堂堂狀元郎,青哥自小聰明伶俐,如果你親自教導青哥,青哥說不定能大有長進。”


    謝騫歎口氣,“我倒是不希望他有長進,表姐,我直入內閣,謝家一門兩閣臣,已經榮寵至極,盛極必衰,月滿則虧,青哥的性子太剛直了,不適合為官,就讓他好好當他的富家翁罷!”


    皇上對他予以重任,他直入內閣之後,不可能再和以前那樣明哲保身,司禮監和內閣之間、閣臣和閣臣之間也不能永遠沒有隔閡矛盾,擺在他麵前的是青雲之路,但未必是坦途。


    謝夫人一怔,沉默良久,點點頭。她和謝騫是表姐弟,自小在官宦人家長大,雖然見識有限,但小時候曾親眼目睹權傾朝野的表舅父死後,表舅父的兒女們是怎麽被活活餓死的,明白謝騫話中的深意。


    樹倒猢猻散,既然謝青扛不起家族,還不如讓他當一個逍遙自在的富家公子,反正謝家根基深厚,不愁吃穿。


    幾天之後,謝騫抵達京師,留守京城的仆人早就準備了車馬來接,孫檀等人預備了席麵給他們一家人接風洗塵。


    謝騫留下孫檀吃酒,向他打聽朝中的動向。


    孫檀問:“我聽說皇上想讓你直入內閣?”


    謝騫點點頭,詔書已經頒布,他用不著遮遮掩掩。


    孫檀喝了口酒,道:“戶部尚書年老,兵部尚書也到致仕的年紀了,看來皇上早就選中了你。朝中這幾年沒什麽紛爭,皇上勤於政務,老先生們各司其職,司禮監那邊也很老實……對了,羅雲瑾去遼東了。”


    謝騫眼皮跳了跳。


    去年初遼東那邊戰死了幾個總兵,衛城陷落,督軍的官員倉皇出逃,擅自離任,被朝中言官彈劾。朱瑄大怒,徹查遼東地方官,最後罷免了布政使司,令羅雲瑾監軍,兵部侍郎提督軍務,前去禦敵。


    孫檀臉上神情複雜,慢慢地道:“當時朝臣害怕羅雲瑾權勢太盛,堅決反對由他監軍,皇上命群臣集議,朝臣推舉了三個人選……”


    朱瑄在左順門召見那三名由大臣推舉的文官,羅雲瑾也在場,半個時辰後,三名文官白著臉走出廡房,主動要求退出競爭。


    這事謝騫聽說過,不過他不知道朱瑄到底和那三名文官說了什麽。除非必要,他不會和羅雲瑾私下聯係,隻能從邸報和京師好友的信件中得知羅雲瑾的近況。


    他問:“皇上是不是讓羅雲瑾和他們比試功夫?”


    如果比試武藝,那宮中沒有人是羅雲瑾的對手。


    孫檀苦笑:“不是比試武藝……皇上讓人從死牢裏提出幾名窮凶極惡的囚犯,讓那三名文官當場手刃囚犯……”


    謝騫嘴角輕輕抽了一下,皇上這法子委實太為難文官了。


    定人生死不難,出謀劃策也不難,但是讓養尊處優的官員親手殺死一個大活人,那就難了。


    孫檀道:“羅雲瑾手起刀落,連殺數人,那幾名文官連舉刀的力氣都沒有,誰還敢信誓旦旦說要親臨戰場?皇上此次派兵去遼東,不僅僅隻是讓他們收回失陷的城池,還要求他們一舉平定遼東,羅雲瑾確實是最佳人選。”


    謝騫一臉訝異。


    孫檀笑了笑,給自己倒了一杯酒:“這幾年羅雲瑾行事有度,他提拔起來的幾個秉筆太監,或熟諳典籍禮製,或圓滑機警,或忠厚務實,都不是什麽大奸大惡之人……羅雲瑾雖然手段狠辣,曾經逼死賢良,其實還有可取之處。”


    謝騫沒有說什麽。


    孫檀接著道:“羅雲瑾以前領過兵,去了遼東以後,調動精騎五萬餘人,冒著嚴寒大雪趕了一個月的路,直撲敵寇老巢,同時征調高麗軍隊,內外夾擊,打了場打勝仗,殺了他們的首領。之後皇上令他總督軍務,征剿殘部,鎮守遼東。”


    他已經喝得半醉,喃喃地低語,“我比不上他。”


    謝騫歎口氣。


    這話他也說過。


    謝騫讓家仆送孫檀回家,回到內院,謝夫人端了碗醒酒湯給他,笑著告訴他她今天從其他夫人那裏聽來的趣事:“皇上和皇後琴瑟和諧,不過可惜未有生育,朝臣上疏建議皇上選妃……”


    她說著說著就笑了起來,“聽說皇上每天處理完政事後就翻出那些折子,一封一封批駁,言辭激烈強硬,還揶揄大臣自己家裏一團烏煙瘴氣,每次有奏疏傳出外廷,京中百姓就爭著打聽那些官員家中到底有什麽陰私,後來沒人敢上疏了。”


    謝騫搖頭失笑,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皇上這法子真是絕妙。


    是年四月,謝騫正式到任,以侍講的身份直入內閣,他年紀最輕,資曆卻不算淺,又是謝太傅的孫子,眾人對他的升遷並無異議。


    閣臣之中,隻有吳健對他的態度最為生硬。


    吳健是從地方上提拔入閣的,性子暴烈如火,厭惡宦官,厭惡依仗家世鑽營的世家子弟,厭惡權貴。


    謝騫和吳健相處幾天之後就看明白了朱瑄的用意:他和羅雲瑾是舊相識,他為閣臣,羅雲瑾為掌印太監,朱瑄需要在內閣中安排一個可以同時牽製他們兩的人。


    想通以後,每當和吳健起爭執時,他盡量忍讓,避免衝突。


    吳健雖然嫉惡如仇,倒也不是蠻不講理之人,見他確實有真才實學,不是屍位素餐之人,不會刻意和他為難。


    謝騫本就是長袖善舞之人,家底又殷實,很快重新融入闊別已久的朝堂。


    不久之後,遼東送回一封奏疏。


    羅雲瑾請求歸朝。


    內閣大臣麵麵相覷:羅雲瑾為什麽突然要求還朝?


    這封奏疏直接送到朱瑄的案頭,他駁回羅雲瑾的請求。


    幾天之後,羅雲瑾再次上疏,並在接下來的一個月連疏祈求歸朝。


    朱瑄不允。


    謝騫心驚肉跳,給羅雲瑾寫了封信,命人快馬加鞭送去遼東,勸他不要再上疏了。


    信送去遼東以後,如石沉大海,沒有回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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