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蘭蜷縮著蹲坐在繡球燈旁,渾身衣衫濕透,披散的長發垂落在肩頭,慢慢結了一層薄薄的冰淩,她凍得麵色青白,輕輕撕開凍住之後纏繞著黏在皮膚上的發絲,嘴裏不停發出嘶嘶吸氣聲。


    萬家燈火,大雪紛揚,闔宮沉浸在一片喜慶歡樂的海洋之中。


    大雪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下來,遠處響起劈啪巨響,教坊司冒著寒風點起煙火,半邊天空被璀璨煙火映得透亮,一簇簇絢麗的五彩花朵在無垠夜空中綻放,撕開沉沉夜幕,姹紫嫣紅,絢麗多姿。


    風聲陡然消失得無影無蹤。


    時明時暗的斑駁光影落在金蘭身上,她固執地守在池岸邊,小臉煞白。


    煙火炸裂聲響恍如雷霆,宮人們的驚歎讚美聲遙遙傳來。


    金蘭沒有回頭看一眼,目不轉睛地看著羅雲瑾。


    羅雲瑾不想看她,舉目凝望煙火。


    真熱鬧啊。


    塵世凡俗的喜樂繁華,距他那麽遙遠,又和眼前盛放的煙花一樣,仿佛唾手可得。


    金蘭唇色發白,試探著開口和他說話:“你喜歡煙花嗎?我托忠叔買了些炮仗,還沒放呢,我們回去放炮仗吧。”


    羅雲瑾沒有吭聲。


    長夜漫漫。


    他和她僵持了很久,冷著臉爬上岸。


    他可不想被世人誤認為是和這個傻姑娘一起殉情死的。


    她頂著一頭**、結了層冰的頭發粲然一笑,趕緊爬起來,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不提他落水的事,手裏提著繡球燈,嘰嘰喳喳地道:“我今天得了賞錢,給你包了個壓歲大紅封,在房裏放著呢,我還從甜食房討了不少好東西,收在攢盒裏,足夠吃到開春。你是不是愛吃酥蜜餅?我藏了好大一包……”


    一邊說話,一邊瑟瑟發抖。


    幽靜的長廊之外,煙花繼續燃放。


    ……


    羅雲瑾不喜歡煙花。


    其實他也不喜歡酥蜜餅。


    後來他才明白,他當時看的並不是遠處夜空中絢爛的煙火。


    他隻是不敢和目光灼灼的她對視而已。


    那一刻,他分不清心頭倏然閃過的悸動是什麽。


    他不想看她,因為他知道她一定會看自己,他唇角倔強地輕抿,昂首望著繽紛的煙火,忽然覺得自己不想死了。


    活著真苦啊,可他想活著。


    為什麽要死?這一切不是他的錯。


    至少還有個傻姑娘喜歡他。


    他遊回岸邊。


    那一晚,薛季和永遠地留在了那一池碧水之中,爬出水麵的人是他羅雲瑾。


    從此,世間再無薛季和。


    ……


    八年後,似曾相識的盛宴,似曾相識的冬夜。


    卻已是物是人非。


    煙火炸響,遊龍鳳舞,萬千光華迸射而出,劃破靜寂夜空。


    五光十色的燈影中,謝騫握緊酒壺,輕聲問:“誰救了你?”


    羅雲瑾隻說了一個浮碧亭,他猜得出發生了什麽。


    “這和謝侍郎無關。”羅雲瑾淡淡地道。


    謝騫自嘲一笑,袖子裏抖出一隻酒杯,給自己倒滿一杯酒,仰頭一飲而盡。


    “季和已經死了。羅雲瑾,從今以後我不會再試圖勸你回頭,也不會勸你認祖歸宗……成王敗寇,高位者從來不看品德高低,隻論手段本事和機遇……曆任元輔,哪一個手裏沒有幾條冤魂?我也做過有違良心的事。羅雲瑾,你若真的打算除掉錢興取而代之,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你不可能屈居錢興之下。”


    他雖然麵帶醉意,神情卻莊重肅穆,語氣真誠。


    羅雲瑾麵色不變,提著繡球燈,轉身離去。


    謝騫笑了笑,繼續自斟自飲。


    一名宮人從庭院快步走出來,探頭探腦,墊腳張望,他張開雙臂往前一撲,左腳絆右腳,搖搖擺擺的樣子。


    宮人唬了一跳,忙上前幾步扶住他:“謝侍郎,您怎麽出來了?”


    謝騫打了個響亮的酒嗝,結結巴巴地道:“剛才……剛才尿急,恐、恐禦前失儀。”


    原來如此,謝侍郎果然吊兒郎當。


    宮人聞到他身上的酒氣,搖搖頭,臉上露出嫌棄的神色,扶著他回暖閣。


    ……


    值房裏亮了幾盞燈。


    兩個十三四歲的小內官跪坐在火盆前,一邊說笑,一邊往裏添碳,聽見門被推開的響聲,忙都站了起來,迎到門前。


    “您回來了。”小內官恭敬地道,接過羅雲瑾脫下的披風和摘下的風帽,躬身替他撣幹淨袍角的雪泥,捧上一盞熱茶。


    另一名小內官拿了雙幹淨的靴子給羅雲瑾換上,正要伸手去接他手裏的繡球燈,他抬了抬手。


    小內官一怔。


    羅雲瑾下巴朝門口的方向點了點:“今晚你們不用守著了。”


    小內官知道他不喜熱鬧,閑暇時總是一個人讀書寫字或是翻看奏本,不喜歡身邊有人打擾,小聲應是,收拾幹淨,指指案上一隻黑漆雕花匣子:“統領,這是太醫院吏目林吏目送來的藥。”


    羅雲瑾把繡球燈放在書案前,問:“哪個林吏目?什麽藥?”


    小內官低頭答:“是太醫院院判的徒弟林老實,一直幫他師傅熬藥煎藥的那一個,他現在升任吏目了,藥是他親自送來的,他說是以前答應過一個人給統領您配的藥,小的不敢收,他說了個名字……小的就先收下了,等著您回來向您稟報。”


    羅雲瑾看著匣子:“他說了什麽名字?”


    小內官道:“李三。”


    他依稀知道這名字,好像是以前和統領一起在直殿監掃地的小宦官,聽說後來活活燒死了。這名字平時沒人敢提,林吏目不僅提了,還說必須要當著羅雲瑾的麵提這個名字。


    宮中內官平時生病了根本沒人管,太醫院院使、院判、禦醫那都是給貴人看病的官老爺,怎麽可能管幾個閹人的死活?林老實以前隻是太醫院打雜的藥童,資質平庸,為人蠢笨,專門做些粗笨活計,當了十多年學徒還是個跑腿的。他倒是願意給內官看病,那些沒錢討好禦醫的窮宮人隻能死馬當成活馬醫,求他幫忙抓藥熬藥。


    林老實為人厚道,醫術馬馬虎虎,傷風感冒這種常見的毛病還是能治一治的,一來二往的和宮人混熟了,大家私底下管他叫林老實。


    宮人多多少少受過林老實的恩惠,小內官也從他手裏拿過藥,聽他說得煞有介事的,決定為他冒一次險。


    小內官垂手站在黃花梨長案前,心裏七上八下的。


    羅雲瑾怔怔地出了一會兒神,“林吏目還說什麽了?”


    小內官緊張地道:“林吏目說這藥方是他花了不少功夫才求來的,其實三年前他就找到藥方了,不過要配齊藥方上的藥實在不容易,什麽天山山巔積雪覆蓋了幾百年的雪石、瑤池大如巨船的烏魚、東海活了千年的老龜……一樣比一樣刁鑽,他托人四處尋訪,足足費了三年工夫才總算配齊藥材,炮製了這一瓶藥丸,趁著過年給您送來了。林吏目說他不要謝禮,隻是為了完成故人所托。”


    林老實認死理,既然答應了李三,那就一定要把這藥方給配出來,哪怕李三死了。至於羅雲瑾會不會吃這個藥,和他沒關係,他也不在乎。


    小內官說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偷看羅雲瑾的反應。


    羅雲瑾不知道在想什麽,抬起手想碰匣子,手指快碰到鎖扣了,又突兀地收回手,呆了片刻,擺擺手。


    小內官如釋重負,躡手躡腳退出值房。


    羅雲瑾低頭,拿起黑漆匣子,打開蓋子,匣中一枚普普通通的青瓷藥瓶,底下墊了一張疊起來的藥方。


    他展開藥方細看,半晌後,唇邊浮起一絲淡淡的笑。


    狹長的鳳眸卻微微發紅。


    圓圓,你真笨啊。


    世上根本沒有玄霜絳雪丹那種古藥方。


    ……


    暖閣中依舊人聲鼎沸,教坊司表演歌舞的伎人身著彩衣,打扮成畫中仕女模樣,於殿外獻藝。屏風後麵周太後和鄭貴妃不愛看歌舞,另叫了幾個內官演滑稽戲,內官詼諧風趣,把眾位宮眷逗得哈哈大笑。


    嘉平帝身體不適,雖然他強撐著不願露出疲倦之色,大臣們還是不敢放鬆,時不時覷一眼他的臉色。


    禮部官員和禦史站在寶榻兩側,提醒嘉平帝不能飲酒過度。


    嘉平帝無奈,隻能讓皇太子朱瑄代自己祝酒。


    朱瑄從容出列,舉杯朝幾位閣老致意,閣老們不敢拿大,含笑望著他,目光帶著顯而易見的欣賞和期冀。


    嘉平帝恍惚了一會兒,想起當年自己登基之後的小朝,閣老們站在前列朝他行禮,其餘官員恭恭敬敬地站在後麵,依次上前拜見他。


    那時君臣相得,大臣看他的眼神也是這般熱切激動。


    他舉起酒杯,禦史咳嗽了一聲。


    嘉平帝笑了笑,在禦史和禮部官員責備的目光中飲盡杯中美酒。


    晚了,他早就和群臣離心,他隻不過是任群臣擺布的傀儡,他們敬仰的不是他這個人,而是他所代表的權力地位。


    如果他知趣點聰明點,應該巧妙利用文臣之間的矛盾來達成自己的目的,他可以和文臣和平相處,做一個合格的君王,君臣投契,彼此都能留下美名。


    他偏不。


    他是一個人,不是任文臣搓圓捏扁的傀儡,他過得不痛快,文臣們也休想好過。


    轉眼間,一輩子就這麽別扭過來了。


    嘉平帝放下酒杯,抬手示意禦史、禮部官員和宮人退下,“太子過來。”


    眾人躬身退下寶榻,宮人走到朱瑄身側,小聲道:“千歲爺,萬歲請您過去說話。”


    朱瑄嗯一聲,離席,走到嘉平帝跟前,步履從容不迫,風度翩翩。


    嘉平帝仔細回想,這個兒子從來不曾失態,永遠溫文儒雅,不管文官問什麽問題,他都能對答如流。


    不知道他私底下到底費了多少心血。


    “五哥……”嘉平帝招手示意朱瑄靠近,“你沒有趁著新河工程受挫罷免劉敬,這很好。”


    朱瑄垂眸聽著。


    嘉平帝笑了笑:“那年我剛登基不久,內閣中元輔和次輔相爭,朝中大臣大半站在次輔和我這邊,我深受感動。”


    元輔一度權傾朝野,素有名望,而他隻是一個登基不久、根基不穩的年輕皇帝,大臣們居然可以為了他齊齊站出來反對元輔,他當時是真的被大臣的剛直感動了。


    直到元輔被群臣合力拉下馬,元輔提拔的學生門客也一個接一個被趕出朝廷,曾經和元輔有過來往的地方官員為了自保也不得不主動辭官,越來越多的人被卷進漩渦之中,群臣激昂地表示:所有讚同元輔政見的官員都是心懷不軌之徒,必須馬上罷免,永不錄用!


    連和元輔僅僅隻是有過幾封書信往來的官員也迫於壓力遠走他方,元輔的家產被充公,元輔的兒女整日被官員威脅欺壓,惶惶不可終日,憤而自盡。


    嘉平帝忽然發現,他已經控製不住局勢了。


    這時候次輔立刻建議應該趕緊補上空缺,否則危及江山社稷!


    由誰來頂替元輔提拔的人擔任要職呢?


    自然是次輔的學生。


    嘉平帝拿著群臣廷議過後選出的名單,冷笑了兩聲,轉頭問身邊的大太監:“朕有幾件私密事讓你去辦,你可有得用的人手?不能讓朝官知曉,要秘密行事。”


    大太監跪倒在地:“小的可以去宮外召集人手。”


    錢興就是在那以後崛起的。


    嘉平帝望著眼前的熱鬧場景,輕聲囑咐朱瑄:“五哥,你記住,朝堂之中永遠不能一家獨大。”


    文官勢力太大,那就讓司禮監去壓製他們,司禮監脫離控製,立刻殺雞儆猴,還能順便安撫文官。


    朱瑄麵色平靜,淡淡地道:“多謝聖上教誨。”


    嘉平帝看他一眼,笑了笑:“你也老成太過了,今天是小宴,就別端著了……行了,我不拘著你了,你去吧。”


    朱瑄回到自己的席位前,放下酒杯。


    少詹事和其他東宮屬臣一臉驚喜地看著他,嘉平帝很少當眾露出對東宮的慈愛之態,今天嘉平帝特意當著幾位閣老的麵把朱瑄叫到跟前諄諄教誨,真是意外之喜!


    朱瑄轉身離開暖閣,麵色沉凝,心中沒有皺起一絲波瀾。


    他剛才應該叫嘉平帝爹爹的,其他皇子私底下都這麽喚嘉平帝。


    他叫不出來。


    嘉平帝忽視了他這麽多年,麻木地坐視他被欺淩折磨,現在嘉平帝老了,認命了,想做一個慈父了,他就該感恩戴德地湊上去當孝子嗎?


    太遲了。


    遲來的父愛,他不想要。


    廊前一片歡聲笑語。


    小皇子小公主們擠在廊下,目不轉睛地看宮人放炮仗。


    小滿托人從市集買的炮仗果然新巧有趣,地老鼠、綠青蛙滿地亂鑽,還有漂亮的會不停打轉的陀螺炮,小皇子們興奮得手舞足蹈,想衝下去和內官一起放炮仗,一道溫柔的嗓音響起:“都不許下去,不然就不放了。”


    小皇子們一臉懊喪,齊齊發出失望的歎息聲。


    朱瑄情不自禁地微笑,走上前,站在金蘭身側,輕輕握住她袖子裏的手。


    她才是他的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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