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平帝病著,年底宮中沒有舉行盛大的慶典,以往每到臘月底就會在乾清宮外焚香粉、放紙炮,今年各宮安安靜靜的,別說放炮竹了,連桃符板、將軍炭都不敢置放。


    朱瑄白天在乾清宮侍疾,代嘉平帝處理政務,至夜方歸。


    金蘭領著宮人在殿中掛起鍾馗、福神的畫像,各個偏殿灑掃一新,外麵看一切和以前一樣,不過內殿的春聯悄悄換了新的。


    趁著空閑的時候,金蘭出宮和枝玉、枝堂見了一麵。祝舅父讓人預備了席麵,做了許多家鄉菜,冬筍、鮮藕和辣魚臘肉都是托人帶過來的,煨湯的吊子也是家裏用的老鍋,灶上煨了一整夜,湯汁鮮甜豐肥。


    枝玉站起身,親手給金蘭盛湯,看著她動筷子,笑著問:“姐姐在宮裏吃得著這些嗎?”


    金蘭含笑說:“宮裏什麽都有。”


    祝舅父在一旁笑嗬嗬地附和:“宮裏怎麽會缺這些東西?山南海北的珍饈時鮮,節令鮮貨,源源不斷往宮裏送,東海的龍須,遼東的鬆子,江南的蜜柑,還有西洋的新鮮玩意,那是數都數不過來。而且太子爺心疼太子妃,每個月都會派人去湖廣搜羅家鄉土物送進宮,這些事還是我經辦的。”


    枝玉掃了祝舅父一眼,沒有說話。


    祝舅父提心吊膽,生怕枝玉說什麽不合時宜的話,吃飯的時候心不在焉的,一直拿眼看她。


    好在枝玉還算老實,隻拉著金蘭說些家常話,一句都沒有提及皇太子,姐妹倆說起小時候過年的事,時不時湊到一處咯咯地笑。倒是枝堂幾次欲言又止,不知道想說什麽,姐弟倆像是反過來了。


    相安無事吃完一頓飯,枝玉送金蘭出了院子,拿出整理好的賬冊交給她的近侍:“姐姐,這些是我幫你在各地置辦的莊子、田畝、店鋪,你放心,沒記在你名下,印章符契交給你,你需要用什麽,叫你的人拿著印章直接去櫃頭找掌櫃的就成。”


    金蘭知道這事,推辭不肯要:“你自己留著罷,我在宮裏什麽都不缺,用不著這些。”


    枝玉拍拍手:“我是不會收回來的,你先幫我照看著,又不是全都給你,你是太子妃,交給你看著我放心……”頓了一下,朝她使了個眼色,“你不幫我看著,族人知道了,我還能保得住這些產業嗎?難道要便宜族裏那些人?那還不如讓我揮霍了。”


    她是未出閣的姑娘,按規矩賀老爺可以處置她名下的產業。


    金蘭想了想,道:“我幫你看著,你有什麽難處就去找順天府宛平縣縣令,讓他幫你帶話。”


    枝玉笑著攙扶她出門:“我曉得了。”


    枝堂從後麵追上來,鼓起勇氣往前走一大步,擠到枝玉身邊,看一眼金蘭,神情猶豫。


    金蘭回頭看他:“寶哥這些天跟著哪位先生讀書?”


    枝堂有點手足無措,呆了一呆,回答說:“還是太子殿下為我請的先生。”


    金蘭點點頭:“先生不止教你讀書,還教你為人處世的道理,你好好跟著先生學,有什麽事先和舅舅商量,舅舅是長輩,見過的事多。”


    枝堂呆呆地點頭答應,還來不及問什麽,枝玉已經一胳膊肘不動聲色地推開他,扶著金蘭登上轎輦。


    ……


    接連落了幾天大雪,這天陡然放晴,明豔雪光映在檻窗前,映得內殿一片敞亮。案前古銅暗花大盤裏數十隻男子拳頭大小的佛手柑,果子細長彎曲,玲瓏有致,張開分裂如手指,滿屋濃鬱香氣。


    宮人拿了一串五顏六色的絲線在手裏,將佛手柑編成流蘇結,掛在內殿床前屏風後。


    金蘭覺得有趣,挑了幾枚淡綠色的香櫞和橙子,用絲線串起來,編了朵綠萼梅花,讓小滿用漆盤裝了送去朱瑄的書閣。


    午後掌事太監進殿回話,說趙王妃那邊請了幾次太醫。


    嘉平帝病逝不見好轉,周太後無心和鄭貴妃慪氣了,兩個女人都知道她們的榮辱全係在嘉平帝身上,這段時間昭德宮和仁壽宮頻繁打發人去乾清宮打探情況,問嘉平帝的飲食起居。趙王妃被鄭貴妃厭棄,又被周太後冷落,隻有德王妃和慶王妃念著舊情時常去探望她,陪她說話解悶。


    金蘭心道趙王妃這一胎真是坎坷,打發人去問了兩聲,沒有親自去看望趙王妃,她還是離趙王妃遠一點為好。


    日光和煦,簷角鴟吻淩厲地屹立在晴空之下,廣場上白雪皚皚,折射的雪光映在高大宮牆之上,一片浮動的清光。


    小滿捧著漆盤踏進書閣,看到廊下黑壓壓站滿了護衛,吃了一驚,問階前的內官:“千歲爺回來了?”這個時候朱瑄應該在乾清宮才對。


    內官小聲道:“萬歲歇下了,千歲爺剛從乾清宮回來,剛才送來一封折子,內閣大臣全都驚動了,工部那些大人急得跟什麽似的。”


    小滿遲疑了一下,朝中出了大事,朱瑄肯定是被大學士和諭德幾位大人請回來商量要事的,他這時候進去不好,正要掉頭回去,站在檻窗大玻璃後麵的掃墨看到他,迎了出來,叫住他問:“你怎麽來了?是不是太子妃殿下有什麽話吩咐?”


    掃墨臉上帶了傷,東宮的人都知道他前些時受罰了。


    小滿走過去,舉起漆盤,道:“殿下讓我送這個來。”


    掃墨接過漆盤:“你回去吧,我替你拿進去。”


    小滿把漆盤交給他,小聲問:“出什麽事了?”


    廊前人頭攢動,進進出出的工部官員個個麵色青白,腳步沉重,顯然不是什麽好事,莫非宋素卿那邊的治河工程出什麽大問題了?怎麽偏偏是這個時候!


    掃墨眉頭輕皺:“還不清楚出了什麽事,你不要在太子妃麵前多嘴。”


    小滿點頭:“這個我自然知道。”


    掃墨端著漆盤進殿,轉過屏風。殿中人聲嘈雜,東宮屬臣、工部官員烏泱泱擠在一處,正激烈爭辯,有些人還不知道出了什麽事,拉著身邊相熟的人詢問,少詹事滿麵愁容,諭德和工部員外郎小聲爭執著什麽,吵得麵紅耳赤的。


    皇太子朱瑄坐在書案前看信,麵容沉凝,一語不發。


    眾人還在小聲吵鬧,掃墨悄悄上前,朱瑄看到他,抬起頭,視線落在他手中漆盤上,放下手裏的信,手指在書案上輕輕叩了一下。


    一聲輕響,吵得不可開交的眾人立刻齊齊噤聲,書閣安靜下來。


    眾人一聲不言語,順著朱瑄的目光看向掃墨。


    掃墨端著漆盤走到書案前,揭開剔紅牡丹紋蓋子,輕聲道:“殿下親手編的,小滿剛送來。”


    朱瑄看著五彩絲絡穿起來的淡綠色香果,唇角輕輕翹了一下。她喜歡擺弄這些小玩意。


    眾人麵麵相覷,對視一眼:誰送來的佛手柑?


    都這個時候了,太子爺居然還有心情對著佛手柑微笑?


    ……


    司禮監,文書房。


    天光放晴,屋外風聲呼呼,內室炭火靜靜燃燒。


    羅雲瑾坐在窗前光線明亮的書案前整理奏本,手指上的燙傷已經慢慢愈合,結了層疤。幾名小內官圍在他身邊,看他怎麽分門別類處理不同部門的奏本,默默記在心裏。


    殿外忽然響起一串腳步聲,一名內官上氣不接下氣地衝進回廊,掀開門簾往裏跑:“出大事了!”


    他來不及喘勻了氣,直接跪倒在門檻外:“大河決口了!”


    眾人呆若木雞。


    羅雲瑾臉色微變。


    內官打了個激靈,心知自己不該這麽慌亂,更不該直接喊出大河決口的事,心中後悔不迭,手心裏全是汗。


    羅雲瑾麵無表情,鳳眸掃一眼左右。


    小內官們嚇得魂飛魄散,忙都恭敬地跪下,他們絕不會多嘴的!


    值房內鴉雀無聲,炭盆裏爆出兩聲細響。


    小內官們汗出如漿。


    羅雲瑾卻並未開口處置他們,轉身大踏步往外走,錦袍袍角直接從內官的臉上掃過去:“消息從哪傳回來的?”


    跪著的內官鬆口氣,利索地爬起來,小聲回答:“從工部那邊傳來的,聽說是幾百裏加急送來的快信,東宮和內閣都聽到風聲了,這會兒人心惶惶,都說要問宋素卿的罪。不過送信的人其實有兩撥,一撥直接去的工部,另一撥人已經讓小的扣下了。”


    他們司禮監想瞞住什麽消息,內閣大臣也拿他們沒辦法。


    羅雲瑾抬腳跨出值房,眼神示意門口守衛的緹騎。


    緹騎會意,抱拳應喏,他們會看住房裏的小內官。


    羅雲瑾幾步下了石階,抬頭看一眼天色,吩咐身邊隨從:“審問那幾個送信的人,問清楚到底是怎麽回事。消息先不要送出去,給東宮報信。看住內閣大臣,扣下今天所有奏本奏章。除了你們,不許任何人靠近乾清宮,仁壽宮和昭德宮的人也不行。”


    最後看一眼剛才大喊大叫的內官。


    內官噗通一聲跪倒在雪地裏:“小的知錯了。”


    羅雲瑾道:“下不為例。”


    內官鬆口氣,砰砰磕了幾個響頭。


    隨從們恭敬應是,各自領命而去。


    剛出了宮門,兩名身著錦袍的太監迎麵走來,神色匆匆,看到羅雲瑾,立刻加快了腳步,上前道:“錢興知道這事了。”


    錢興蟄伏期間並未完全失去對司禮監的掌控,他的幹兒子、幹孫子遍布朝堂和大內宮城,消息靈通。


    太監小聲說:“聽說錢興大笑三聲,讓人翻出他的蟒袍,他要麵見聖上。他還讓人去宋素卿府上了,要扣押宋素卿的家人。”


    如果大河果然決口了,宋素卿難辭其咎,這時候先扣住他的家人,錢興就可以借此威逼宋素卿把罪責推到太子朱瑄身上。又或者他直接逼死宋家人嫁禍給太子,宋素卿絕望之下一定死死咬著太子不放。


    羅雲瑾冷笑了一聲,遞了一枚符牌給太監:“看住錢興。派人去宋府,沒有我的吩咐,誰也不許動宋家人。”


    太監皺眉問:“如果他們強行動手呢?”


    這時候五城兵馬指揮司還沒有動靜,東宮雖然地位穩固,但是始終沒有接觸兵權,他們手裏沒人,那些文官平時上跳下竄,真出了事,隻能盡量想辦法為太子描補,這會兒他們自亂陣腳,一個個焦頭爛額。


    錢興就不一樣了,他的幹兒子手裏有兵。


    羅雲瑾淡淡地道:“如果有人和你們動手,立斬無赦。”


    兩名太監聽得心驚肉跳,沒有料到他下手居然這麽果決囂張,皇太子和錢興之間的爭鬥,他隻需要作壁上觀就好了,何必為皇太子如此冒險?鋒芒畢露,一定會招致別人的忌憚警惕。


    除非他想除掉錢興,徹底取而代之。


    兩人愣了片刻,心底發寒,忙小聲應是,分頭去忙。


    羅雲瑾吩咐完事情,掉頭去乾清宮。他的屬下未必能攔住各宮宮人,還是得由他親自看著才行。


    消息可以瞞得住一時,瞞不了一世。如果大河真的決口了,怎麽稟報嘉平帝、由誰來稟報將是重中之重,一句話沒說對就可能導致嘉平帝遷怒於太子。在事情還沒有弄清楚之前,隻有東宮的人可以進出乾清宮。


    為了討個好兆頭,乾清宮裏裏外外剛剛打掃過,偏殿還重新粉刷了,月台上兩對鎏金香爐旁為嘉平帝設了祈福消災的彩幡,彩幡隨風飛揚。


    侍立的宮人站在廊廡下,恍如泥塑木偶。


    大河決口的消息還沒有傳遍整個宮城,不過乾清宮伺候的宮人向來能夠敏感察覺到宮中的動向,前朝風聲鶴唳,宮中也氣氛壓抑。


    羅雲瑾踏上石階,殿前錦衣衛指揮使迎出來,小聲說:“昭德宮剛才打發人過來,都攔住了,還有元輔鄭老先生也差人過來探聽消息,也攔住了。”


    剛說了幾句話,台階下傳來喧嚷聲。


    指揮使看過去,皺了皺眉頭,道:“有人想覲見聖上,被我的人攔下了。”


    羅雲瑾腳步沒停。


    台階下的吵嚷聲越來越大,指揮使皺眉走過去查看情況,不一會兒去而複返,苦著臉道:“皇上昨天下旨召見謝太傅,謝太傅來了,謝太傅的為人您也知道,實在攔不住他……”


    羅雲瑾停下腳步。


    指揮使愁眉苦臉,宮裏當差的都不想和謝太傅打交道,他資曆老,嘉平帝再生氣也不會拿他怎麽樣,頂多褫奪官位,受罪的是他們這些當差的人。


    羅雲瑾出了一會兒神,道:“我來勸說謝太傅。”


    指揮使麵上一喜:他還以為羅統領也怕謝太傅呢!果然不愧是羅統領,居然願意接這燙手的山芋!


    他眼神示意下屬,下屬揮揮手,台下的禁衛讓開道路。


    兩人說話間,一道身影已經腳步輕快地步上台階,那人登上月台,抬起頭,目光和羅雲瑾的撞上,身形一僵,目瞪口呆。


    指揮使朝來人頷首致意:“謝侍郎。”


    謝騫嘴巴半天合不攏,一臉驚恐萬分的表情,沒有和指揮使寒暄,三步並作兩步衝進回廊,氣喘籲籲地道:“羅、羅統領!借一步說話!”


    指揮使眼珠轉了轉,笑著拔腿走開。


    羅雲瑾沒有理會謝騫。


    謝騫大喘幾口,扳住他胳膊,急得臉色發白:“我祖父來了!就在後麵!我沒騙你,老頭子今天來看望聖上的,你趕緊避一避。幸好我先看見你了,不然你們就得迎麵撞上!”


    一邊說一邊推搡著羅雲瑾往回廊裏走。


    羅雲瑾一動不動,視線落到自己的手背上。


    炭火留下的燙傷快好了。


    可是有些事永遠無法彌補。


    如果他早一點麵對一切,事情不會變成現在這樣。


    飛簷重脊,碧瓦朱甍,金燦燦的日暉傾灑在高高聳立的殿宇廊廡之間,幾尺厚的積雪折射出一道道刺眼的光束,綿亙的宮牆靜靜矗立。


    羅雲瑾抬起頭,站在乾清宮空闊的回廊內,負手而立,俯瞰台磯下空曠宏偉的廣場,俊朗的麵孔掩映在暗影中,寒風吹起他的衣袍,風聲獵獵。


    階前傳來腳步聲,頭發花白的謝太傅慢慢步入他的視野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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